空雨沉沉

　　黑夜一寸一寸慢慢覆上来，有一种奇异的、无形无状的物质悄然融化，像温水中加一勺蜂糖，打着圈轻轻搅散，使透明质地的水变成淡淡的黄，就此抽丝剥茧地弥散开来。[1]

　　一瞬间，空气里满溢浓郁的甜腻味。

　　在将黑未黑中，两个人相对无言，却没有僵持凝滞，别有一番滋味在其间。

　　抿进去一口温糖水，暖融融、甜滋滋，回味无穷。

　　蒙空雨情绪已然平复下来，还保留着轻微的抽泣过后的喘息。她收回与他对视的眼神，兀自向前迈步，离他有两三步的距离，周呈楷才大步追上来，走在她身侧。

　　谁都没有出声讲话，也没说要走去哪里。

　　肩并肩，仍有一定距离，不远不近，贯彻始终。

　　周呈楷内心止不住地困惑，

　　她在身边，时间究竟是在变慢还是变快？

　　如果是快，那怎么会感觉动作都放慢了不少？

　　要是时间放慢的话，又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她的宿舍楼下。

　　蒙空雨停下来，面向他。

　　接下来是要道别了吗？

　　是该要道别了，已经送到她的宿舍楼下了，再没有别的理由让她多留一些时间，毕竟她都没有回应那句话。

　　是呀！他如梦初醒似的。

　　她还没有回应那句话。

　　没有反感，没有欣喜，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

　　那他是否应当再问一次？他就应该再问一遍。

　　就在这时，蒙空雨说话了。

　　“卓诗，这种话应该由我来说的。”

　　这是情感本的台词，她的语调、神态、话中蕴含的丰富情感，都是在扮演男主人公张胜，比刚刚的演技更自然、更精湛。

　　原来刚刚的沉默，是在酝酿重新进入角色的情绪。

　　原来她误认为，他说的那句话，是还没有出戏。

　　不对，这根本不对。

　　周呈楷忙要解释，蒙空雨却突然向前几步，又转头站定，对他笑着说：“怎么样？我比刚刚接得更好吧？”

　　没等他回应，她又说：“今天玩得很开心，我也摸到一些打本的门道了，今天演得还不熟练，下次再去我肯定就能和你演个有来有回了。”

　　她挥了挥手作别，同时转身欲走，急切地像在逃避什么。

　　“我没有在演戏，蒙空雨。”周呈楷急声喊住她。

　　她的背影很明显地僵住，慢慢转回身的动作还有点机械，笑得刻意。

　　“什么嘛，意思是你不用演就直接浑然天成了吗？你别太骄傲啦。”

　　“我没有演戏，”周呈楷重复一遍，看她看得认真，一步一步走近，“刚刚是‘周呈楷’在说。”

　　“蒙空雨，我……”

　　他就快要再次吐出那四个字，蒙空雨急声道：“你先不要说！”

　　见到她如此过激的反应，周呈楷才意识到自己太过莽撞了。想来也是第一次心动和告白，自己一门心思只想明明白白告诉她真实的心意，却没深想过，时机是否恰当，这不，她还觉得他还是沉浸在刚刚的情感本中没出戏呢。

　　另外更要紧的是，他都没考虑过，自己贸然这样说出心意，会不会令她作难，毕竟她也没有向他表露过明显的好感。

　　“好，”周呈楷笑道，“我先不说了。”

　　是需要再好好考虑，他的心意已然确定不会有错误，但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因素需要好好考虑，以及更易被接受的告白时机和方式。

　　“那我先回去了。”蒙空雨挥手作别。

　　她转身马上就要走了，却又站定未动，很纠结似的，转头说：“那什么……明天见？”

　　“明天见。”周呈楷看着她笑，温柔又坚定的目光。

　　蒙空雨走进宿舍楼，拐上楼梯前往外面瞧了一眼，周呈楷还站在原地，与她对上眼，远远地挥挥手，脸上一定是带着清淡的笑。

　　她展颜，也不确定这么远的距离他能不能看得清自己的表情，急忙跑上楼梯，一副羞涩不知所措的模样。

　　一口气往上跑了好几层，顾不上喘息，却并不是刚刚害羞到不知所措的样子，而是很正常的状态，走到阳台边上往下望。

　　人来人往之中，把他的背影直吸进她眼里，倒不是不舍，也没有被告白之后的心花怒放。

　　她是在分辨，从他这时候的表现和微动作，判断他告白失利后的此时此刻，是何种心情。

　　脚步并不沉重，倒也并不轻盈，心情应当是不好也不坏，很贴合他的性格，平静、清淡，没什么大起伏，比较无聊的性格。再看不出更多。

　　应该有在纠结吧？

　　纠结她没理解第一次的告白，又制止了第二次。为什么？他会很想找出理由吗？

　　头顶的声控灯熄灭，黑暗笼罩下来，她的眼睛仍挂在那个背影之上。

　　周呈楷突然站定转身，不偏不倚地朝她的方位看过来，面上没什么变化，不知道在那里的人是她，只是直觉感应到那处的注视。

　　蒙空雨未曾挪移目光，由于黑暗的馈赠，她可以尽情凝视她的渴望，不必遮掩，肆无忌惮。

　　上楼的脚步把灯喊醒，周呈楷却没有在那里看见预想中的那个身影，转身离开。

　　却没有发现，灯再次熄灭之后，有个人影再一次隐入黑暗中，静静地目送他。

　　周呈楷刚踏进宿舍，就收到了来自一路留存在他脑海里的那个人的消息。

　　蒙空雨：「到宿舍了？」

　　周呈楷：「刚到」

　　蒙空雨似乎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在生气？」

　　周呈楷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会这么想？」

　　隔了有一会儿对面都没动静，他要再次询问她的担忧从何而起时，消息终于来了——

　　「刚刚是张胜」

　　「但现在，我是蒙空雨」

　　周呈楷无端地有些手抖：「这我已经知道了，然后呢？」

　　「所以你现在还是周呈楷吗？」

　　「蒙空雨，在你面前的，一直都是周呈楷这个人」

　　他的心脏被自己发出的这句话吊起，一种窒息感袭来，却又有一丝雀跃，是确定与她情投意合的心意相通。

　　「啊，好惆怅」

　　仿佛都能听见蒙空雨沮丧的语气，携带着她的气息从屏幕中透出来。

　　「已经过了门禁时间，不然我一定会忍不住冲到你楼下，回答你刚刚那四个字」

　　周呈楷已经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了，却贪心地想要她清楚地讲出心意：「哪四个字呢？」

　　蒙空雨好像害羞得连打出那几个字也做不到，其实很能理解，任谁都会觉得不好意思，他自己刚刚那样堂皇地讲出来，过后想一想，也有些害羞到耳朵灼烧。

　　「你又明知故问[发怒]」

　　他都能想象到她说这句话的样子，因为不好意思，所以佯装怒气冲冲。不禁微微勾起嘴角。

　　「一定要当面才能说？」

　　「这种话，肯定要面对面正式告诉对方，才有诚意吧？隔着屏幕打字来说，算怎么回事？」

　　「说的也是」

　　蒙空雨准备见好就收，非要趁他回到宿舍且过了可以随意进出的时间再这样说，目的很简单，就是要让他期待，夜晚的安静会让模棱两可的情愫进一步放大、加固，她要的就是要他整宿抓心挠肝，要他误认自己已经情根深种。

　　她仍站在楼道里没动，没有上上下下的脚步声，声控灯始终暗着，以至于她可以尽情释放出恶灵和欲念，这一刻暂时抛弃掩饰。其实说到演戏，没人比她更在行。

　　她如战胜的将士，居高临下欣赏打下的“江山”，直到在那条路上消失的人，重新又出现。

　　她有短暂的意想不到，但很快整理好思绪，有了应对之策。

　　周呈楷不似先前离开那样从容淡定，一路跑过来的，心跳应当是加速跳动的，迫不及待掏出手机发消息，下一刻就将他的一拍心跳传递到她手心。

　　「你现在方便的话，可以来你们宿舍的楼道」

　　蒙空雨对于他的做法是有些出乎意料的，但也能做到处变不惊，飞速进入角色：「什么意思？该不会是……」

　　语音电话邀请跳出来，蒙空雨听见听筒里他微微喘息却欢快的声音：“我在你宿舍楼下。”

　　“什么？不是已经门禁了？”她微微压低声音，浑然天成的惊讶，好像站在楼道这里的人看他去而复返的人不是她蒙空雨一样。

　　“你说的要当面说。”

　　“这不算当面。”一种赌气与羞涩混合在一起的别扭语气。

　　“我知道的，”周呈楷笑道，“我没打算现在表白，但我想让你看一看我，至少这样能有一点点让你信任，我不是一时脑热才说出那样的话吧？”

　　蒙空雨也笑：“拜托，你这样没理智地在门禁之后偷跑出来，才是有点令人信任不了吧？你以往的稳重和内敛呢？”

　　周呈楷踢着路面的小石子，有些耍赖地说：“谁爱上一个人，都没有办法保持理智吧？反正我不可以。”

　　蒙空雨没立刻说话，没理会楼下疑惑地连“喂”好几声，重重拍了一掌在栏杆上，头顶的声控灯随着声音亮起，照亮了她的方位。

　　她没有说指示性的话语，他也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背着光，他从楼下是看不清她的，却精准地将视线缠绕在一起。她早就站在那里，或是从上一次分别，她就已经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离去，直到他再一次返回来。

　　他庆幸，好在自己再一次回来，不然怎么会知道，她一直目送着他，哪怕他的身影不见，也一直在目送。

　　两人仍举着手机，都默契地没有吭声，不知过了有多久，蒙空雨才轻笑了一声：“我们两个这样，好呆。”

　　“那也没办法了，我很开心。”

　　“我也开心，”蒙空雨突然又忧心忡忡，“那你是不是要被记晚归了？”

　　“我很开心呀。”

　　“哇，彻头彻尾的呆子一个了。”

　　“那也开心。”

　　恋爱就会让人变傻，这话果然没错。周呈楷心想，人生初体验，好像变傻的感觉也蛮不错的。

　　“你赶紧回宿舍吧，现在去求求情兴许宿管阿姨会放你一马。”

　　“好，”周呈楷说，“那，真的明天见了？”

　　“明天见啦。”

　　“那你快进去吧。”

　　“我想看着你走呀。”

　　“你看着我，我更不想走了。”

　　“我进去了。”她把头低下去，她知道他没立刻离开，没一会儿又瞧瞧探出来，果然被他逮住。

　　“赶紧进去，明天就能见到了。”周呈楷这样轻柔地劝道。

　　“好吧，”这种程度已经差不多了，于是蒙空雨没有丝毫留恋，转身走进宿舍。

　　得到前人验证的招式，果然经久不衰，不枉她从旁观摩这么多年，以及一些间接的切身体验。

　　*

　　确定恋爱关系的过程，是蒙空雨重重设计中的水到渠成。

　　他抱着一束新鲜的花，神情无比认真，诉说对她的喜欢，献上一颗诚挚的真心，她按捺不住，眼角闪烁着欣喜的泪花，仍有羞涩，却不扭捏，接受了花和真心的告白。

　　恋爱的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大致与以往的相处没什么差别，仍是自习、散步，无非是多了牵手和拥抱这些亲昵举动。

　　蒙空雨不像周呈楷见识过的舍友女友那样黏人，需要一天24小时不间断地分享日常，好像并不关注他平常在做些什么。

　　“我知道你每天在做什么呀，”蒙空雨这样回答他的疑惑，“除去上课和睡觉，不都和我待在一起吗？”

　　周呈楷想想也是，基本都是待在一起的，做什么也都是一起去做的，到也不需要特别分享。

　　可他就是觉得，她离得很远。

　　“但是我可能后面要开始忙一阵儿了，”周呈楷有些抱歉，“有个比赛。”

　　蒙空雨听他说完，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不就是少了散步的时间，你准备比赛，我们还是可以一块儿待在‘空中花园’呀。”她牵着他的手，摇来晃去，安抚式的。

　　宿舍楼进进出出，周呈楷想，说不定其中就会有她的同学，看见她和他这样亲密，保准会到处八卦吧，这样他是蒙空雨的男朋友这个消息，在她的圈子里也会很快传遍。

　　周呈楷这才明白，他反常地想要和她的恋情人尽皆知而已。

　　他倾身抱住她，在她耳边说：“我好喜欢你。”

　　从互通心意确定恋爱关系之后，这表白的话不知道已经说过多少次，周呈楷从小便生活在频繁表达爱意的环境当中，并不觉得向恋人表达喜欢有什么不对，所以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说出来。

　　“我也是，”蒙空雨从他怀抱里出来，盯着他的眼睛，捂着左心口处，“我发誓，我喜欢你，非常喜欢你，我发誓。”

　　蒙空雨说得尤为虔诚，像不太忠诚的信徒一遍又一遍地用誓言让自己坚定信仰，便再也不会违背。

　　周呈楷有一瞬间的讶异，但更多的是汹涌澎湃的爱意，盖过了对刻意示爱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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