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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身之所
薄薄的汽车票紧紧握在手中,抓成皱巴巴的、浸了水透明纱纸,像皱起的树根。
三个小时车程,嘈杂的人群,颠簸的路途,模糊的车窗,流动的绿色。
走走停停,我终于在最后一站走下了车。
扶着额头,我忍受着想要呕吐的欲望,抬眼看着世界。
砖块与水泥堆叠的高楼铺天盖地向我袭来,汽车飞驰在红绿色的灯光里,人来人往中,每间房屋都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我开始退缩,想缩回泥瓦土墙里,缩回那片绿色中。
一大清早,太阳就像个火球似的高悬在天,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升高,愈发炽热、白亮,不可逼视。那热气灼烧着水泥地面,伸出无数透明扭曲的触手。
时不时有小孩子握着冰激凌从我身边路过,欢声笑语和争吵声纠缠不休,我漫无目的地走着,额头的汗像荷叶上的水珠,怎么滴都滴不尽。
一家一家的路过,一家一家的询问,善意的疑问与好奇的目光像蠕虫一样从我身上爬过。
时不时有汽笛鸣响,那声音孤单、急促,如盲人般在路面上胡乱摸索、碰撞。
日落之后,逐渐皎洁的月亮印在黛色的夜空里,不知不觉变得圆满无缺。
饭香味融入空气里,像水融于水。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企图用空气填满吵闹的肚子。
垃圾桶边时不时有流浪狗窜来窜去,黑色的脚爪翻找着垃圾里遗留的食物。不远处的饭馆里,迎宾在门口不断招揽生意,微笑的脸已经有些僵硬与疲惫。黄灯亮起,一切都仿佛都带着昏暗的疲惫。
脚趾互相动了动,我蹲在路灯底下,缓解着脚底沉重的压力。
一天下来,我从车站一路走到繁华的城中心,大多都只能望而却步。
看着面前有些冷落的小店,我盯着碗里那细长的面条,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干渴与饥饿不断袭击着我的脑子。
翠绿的葱花点缀在筷子夹起的一排面条上,闪烁着绿色的金光,仿若翠绿的宝石。
门口的水仙张开红色的嘴唇,在昏黄的灯光里静静呼吸。
人声渐稀,双腿已经麻痹,我扶着黝黑的电线杆站了起来,左脚换右脚交替着重心,弯着腰疲惫地站着。
鼓起最后的勇气,我推开面馆的玻璃门,有些油腻的扶手分泌出淡淡的汗味。
带着面汤味的凉风吹向我溢满汗的脸。我眼神不安地扫视了一圈,几张桌子折射着黄光,凳子整齐地蜗居在桌子下,几个风扇左顾右盼地吹着风,一位中年大叔穿着黑色短袖,衣服汗湿紧紧地贴在后背,手上拿着一块抹布擦着桌面。
“叔,你这需不需要人帮忙。”扣着指尖新长出的新皮,我咬紧牙关,冲到叔叔面前轻声问道。
叔叔背后猛然一震,被我吓了一大跳,丢下抹布用手使劲拍着胸膛:“你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吓人的,走路都没有声音。”
我连忙鞠了一个躬,道歉着说:“实在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算了。”叔叔拿起抹布摆摆手,转身继续擦着桌子。
“叔。”我又喊了一声。
“干嘛?我很忙的。”叔叔推好凳子,从我身边走过,去另一张桌子上收拾残局。
听到“忙”的字眼,我心里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叔叔,你要是忙,我可以来帮忙的,我什么都可以干,洗完煮面擦桌子,我都可以。”我跑到叔叔身边,不想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嘴巴迅速地说着,一开一合就像鱼的呼吸。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们店里感觉不是很需要。”叔叔转身看了一眼我,叹了一口气,又转头继续擦着桌子。
我站了一会,双脚几乎即将罢工,几只苍蝇在昏黄色的灯光里四处游走,风扇发出疲惫的抗议。
“怎么回事?”身后传来清爽的声音,我立马转过身去。
卷曲的头发上缠绕着一条蓝色的丝巾,身前围着一条粉色的围裙,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里面是一条黄色的长裙。擦了擦手,阿姨靠在叔叔脖子上疑惑地打量着我。
叔叔挠了挠头,解释了一下刚刚发生的事情。
阿姨揉了揉脑袋,面色疲惫地说:“你觉得呢?”
“我都听你的。”叔叔憨憨地笑着。
“你多大了?”阿姨转过身看着我,神情复杂。
“我……”我思索着我的年龄,神思游离在课本之间,最后选择了沉默。
这是一次代价巨大的出走,没有后悔的余地。
“可以给一个机会吗?”我最后恳求着,抓着这最后一根稻草。
沉默的空气狡猾地盘踞在昏黄的光线里,我只想将这一刻的延迟,永久地停留在这悬而未决的等待之中,仿佛这样是可以唯一喘息的时刻。
阿姨叹了一口气,解开背上的围裙带子,轻轻挂在椅子上,随后躺在椅子上,眼神示意我坐下。
我立马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双手乖巧地放在桌面上。风扇丝丝地吹着热风,汗珠一滴滴黏附在我的身上,浸湿了衣服。
“这样吧。”阿姨右手撑着脑袋,左手在桌面上笔画着,继续说道:“我们家里有一个三岁的孩子,平常很忙,几乎是需要经常回去看着的,你就当她的姐姐,这段时间呢,就帮我们照看一下她,可以吧?”阿姨把目光从桌面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听清楚后连忙点点头。
“还在读书吧?”
“对,马上初二了。”
“那你教妹妹认一些字可以吧?”
“可以可以,没问题的,我一定会好好做的。”
“有没有住的地方?”
我愣了一下,尴尬地摇摇头。
“唉,一个小女孩这样子出来很危险的。”阿姨担心地叹了一口气,给了叔叔一个眼神后,又看着我。
叔叔踩着拖鞋往后厨走去,拖鞋不堪重负地发出咔咔地声音,像刚刚从水里走出来一样。
“也是不容易。”阿姨瘫坐在红色的椅子上,有些掉漆的椅子显露出木头的痕迹。
“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连忙把手缩回桌子底下,眼睛盯着自己的手轻声说:“我有时候太紧张了,无意识地就想扣手指,这样子可以让我安心下来。我以后会改的。”
“这点的确要改,那你手腕上是怎么回事?”阿姨皱着眉头,有些担心地问道。
我陷入了沉默。对于过去,我剩下的印象不过是沉重、暗淡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淡淡的空虚。至于其他的记忆,我想归寂应该知道吧。
我用一个暧昧的微笑搪塞过去。
“阿姨,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我轻声解释着,有些担心地望着阿姨闪烁的眼睛。
拖鞋的咔咔声再次响起,叔叔端着一碗面条放在了我面前。
“吃吧,别饿着了,我看你在门口的路灯底下蹲半天了。”阿姨摆了摆手放过了我。
热腾腾的雾气在叶片之间浮动,使那绿意忽而浓郁得耀眼,忽而又缥缈如烟。面汤上的油点慢慢晃动,就像漂泊的浮萍。
咸咸的水顺着我的脸颊滑入汤底,打碎了一个融合的油点。我大口大口地吃着,面条滑溜地入胃,色泽鲜美。
“慢点吃,这孩子。”叔叔担心地看着我。
阿姨递给我一张纸,又帮我擦了擦脸,淡淡地笑着说:“没事的啊,不用怕。”
温暖的光芒流水般淌入我的心里,感谢的话语怎么说都说不尽。
就这样,我停留在了这里,短暂地加入了这个家庭。
推开贴着福字的红色木门,拉开画着红色锦鲤的门帘,一家人套上鞋套拐了个弯来到厕所,一个一个排队洗脚,又拿毛巾擦干净。
“凉水冲一下很舒服吧?”叔叔憨憨笑了一下,开心地说。
“嗯,很舒服。”我抬眼看着叔叔不习惯地笑了笑。面对他们的热情,我还没有习惯。
短短五十米的距离里,他们像是我多年的朋友,或者说,像扮演着家人的角色,友好地接受了我。
“来,擦擦脚。”阿姨拿着毛巾递给了我。
毛巾汲取着脚上的水分,我想尽快擦干净,且不要残留一滴水,细致地擦拭着我的脚。
“穿这双鞋吧,我之前大促销的时候买的,还没有穿过。”叔叔挠了挠头,有些遗憾地说:“可能大了一点。”
“你啊,就喜欢乱买东西。不过这一次总算有点用处了。”阿姨点了点叔叔的头,乐地合不拢嘴。
包围在快乐的氛围里,我情不自禁地笑了。
径直来到厕所对面的房间,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子,乐呵呵地笑着的小女孩向我们跑过来。
“小雨宝贝,我们回来了!”阿姨张开双臂笑得幸福。
“妈妈!”扑入阿姨的怀里,阿姨的脸贴着小雨的脸,两张幸福的脸汇聚在一起。
“小雨,还没有抱我!”叔叔张开双臂朝着小雨委屈地说。
“爸爸!”举高在空中,小雨像长了翅膀的天使,在月光下幸福地微笑着。
浓密的幸福下,小雨看见了我,好奇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
“这是希之姐姐,你喊她姐姐就好。”叔叔将小雨凑到我面前,她肉嘟嘟的脸完整地占据了我的视线。
“你好,小雨。”我轻轻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一种莫名的快乐与悲痛袭击了我。
肉肉的双手环住我的脖子,我连忙接过小雨,生怕摔着了她。
“姐姐!”小雨的手摸着我的脸,乐呵呵地喊着,带着一些陌生的快乐。
“我在呢。”我也笑着蹭着她的脸。
小雨好奇地看着我,时不时蹭着我的脸笑。
“今天开始你和姐姐一起睡,可以吗?”阿姨摸着小雨干净的脸,轻声问道。
小雨犹豫了一会,盯着我又盯着阿姨。
就在我的手心微微冒汗时,救命的声音终于响起:“好。”
紧张感被剥离,我松了一口气。
小雨真是我的天使,我心里已经泪流满面。
我的存在缓解了叔叔阿姨的连环奔波的匆忙,我的陪伴减轻了小雨等待的孤单。
一家人就像流淌在我身体里的血液,我似乎已经无法割舍。
县城的风卷起油炸后的余味,游进窗户里。纱帐在夜风里飘飘影动,小雨大字张开,安详地睡着。
一切陷入了沉睡,这里没有青蛙的吵闹,没有鸟儿的啼叫,没有阿柴半夜的喵叫,没有几声打破沉静的狗吠。
有时有几声汽车的笛鸣声撕裂了静止的时空,城里的天空也不像村里的夜晚那么黑,月光也被路灯夺取了照明的主导权。
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一切都是那么的梦幻,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胆小的我,已经被莫大的后悔击垮,又被莫名的勇气提起。
不知道阿柴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不知道田里的水稻有没有长好,不知道明珠有没有受伤,不知道村里是不是一切没有改变。
不知道归寂在哪里?
“我在这。”思绪被打断,我看见归寂坐在儿童座椅上,淡淡地微笑。
“话说,为什么我想的时候,你你就能出现?”我轻轻说着,声音非常小。
“心有灵犀吧。”归寂轻声说着,轻轻地走到了我身边坐下。
“为什么我总是忘记了一些事情,你却记得清清楚楚?”我想起白天阿姨看着我手时的神情,心里任然想着这件事。
“不开心的事情,忘记了也是好的吧,或许等到一定时间了,就会知道了,让时间来回答吧,好吗?”归寂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手,声音闷闷地,像下了一场雪。
“我现在,也说不出口。”
看着她模糊透明的模样,我轻轻点了点头。
怕她担心,我又说了一声:“好。”
就算她不会说,我也不会生气的。
秘密埋在心里,我等着它破土的那一天。
柔软的床垫下铺了一床有些厚的棉絮被,上面盖了一床粉色的床单,铺上了一床竹子做的凉席。
半梦半醒间,意识悠悠地漂浮在半空中的黑暗里,柔软漂浮的感觉包围着我,我很快沉入了梦乡,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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