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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火车轮与铁轨摩擦的最后一声嗡鸣消散时,晨曦正沿着海岸线漫成一片融化的橘色。不是那种扎眼的亮,是像被海水泡软了的橘子糖,顺着防波堤的弧度淌下来,把青灰色的礁石染成半透明的琥珀。苏晚拖着行李箱站在站台边缘,帆布箱底碾过铁轨间的细沙,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耳边轻轻翻书。
海风是先于视线涌过来的。带着咸腥气,混着远处渔船上飘来的鱼干味,还有阳光晒暖了木栈道的焦香,扑在脸上时带着点潮湿的重量,不像北方的风那样刮得人鼻尖发红,倒像块温凉的海棉,把旅途的疲惫都吸走了些。她抬手把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手腕上那串林深送的贝壳手链叮当作响 —— 是去年他来北方看她时,从海边捡了贝壳打磨的,边缘被磨得光滑温润,此刻被晨光一照,每片贝壳里都盛着小小的光斑。
手机导航的蓝色箭头在屏幕上跳动,像条不安分的小鱼。终点那个红色的医院图标旁,苏晚记得林深上次视频时提过,住院部三楼的窗户能看见一小片海。她盯着那个图标看了会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边缘,那里还留着长途火车上被体温焐热的温度。
“姑娘,打车不?” 穿花衬衫的司机探出头,黝黑的脸上堆着笑,口音里带着海浪似的卷舌音,“去骨科医院?十五块,保证比导航快。”
苏晚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时,听见司机嘟囔着 “今天潮得很,礁石上准长满了牡蛎”。车刚拐过站台,一排椰子树就撞进眼帘,羽状的叶子在风里摇得不像话,投在柏油路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谁用毛笔蘸了淡墨,歪歪扭扭写了满街的诗。凤凰花正开得疯魔,树冠上像燃着簇簇火苗,风一过,花瓣就簌簌往下掉,落在车窗上,红得能映出苏晚的影子 —— 她对着那片花瓣轻轻眨了眨眼,想起林深说过,南方的花总比北方的要泼辣些,连凋零都带着股热烈劲儿。
“去看对象?” 司机突然开口,后视镜里的眼睛亮晶晶的,“看你这行李箱,装得鼓鼓囊囊的,准是带了不少东西。”
苏晚的耳尖腾地红了。她攥着衣角点头,声音细得像棉线:“他…… 他在工地上崴了脚。”
“哦 —— 林工啊?” 司机一拍方向盘,恍然大悟似的,“是不是那个管图书馆项目的林深?小伙子长得俊,心肠也好,上次我家老头子住院,还是他帮忙联系的医生。”
苏晚愣住了:“您认识他?”
“怎么不认识?” 司机笑得更欢了,“他天天往工地跑,晒得黢黑也挡不住好看。前阵子暴雨,他还帮我们这排商铺扫积水呢,说怕晚上涨潮淹了货。” 他咂咂嘴,“就是太拼,听说这次是为了赶图纸,在脚手架上踩空了?”
车窗外的凤凰花影一闪而过,苏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了攥。她想起三天前接到晓棠电话时的情景,听筒里的海风呼啸着,晓棠的声音
带着急:“苏晚姐,林深哥他不肯住院,说图纸没改完……” 那时她正在整理书架,手里的《海浪》“啪” 地掉在地上,书脊磕出个小坑,像她当时骤然缩紧的心脏。
她没敢告诉林深要过来。上次视频时,他还笑着说 “没事,就是走路慢了点”,镜头里的他穿着沾了灰的工装,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滑,却特意把脚往镜头外藏。苏晚盯着他袖口磨破的边,突然就订了最早一班火车票 —— 她太了解他了,这个总把 “没事” 挂在嘴边的人,连感冒都会硬撑着去图书馆查资料,更别说伤了脚。
病房门是虚掩着的,能听见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苏晚放轻脚步推门时,阳光正顺着纱窗的网格爬进来,在地板上拼出块碎玻璃似的光斑,有几粒浮沉在光里慢慢游。林深趴在床上,石膏固定的右脚用帆布带吊在床架上,像只被剪了翅的白鹤,正歪着头在图纸上勾画。白衬衫被阳光照得半透,能看见蝴蝶骨在背上轻轻起伏,像两片随时要展开的翅膀。
图纸摊在床尾的木板上,铅笔在他指间转得飞快,忽然顿住,在某个角落重重画了个圈。苏晚凑近了才看清,那是扇朝海的落地窗,旁边用极轻的笔触画了张藤椅,椅背上歪歪扭扭写着 “晚晚的位置”,字迹被阳光晒得有点褪色,却能看出反复描摹的痕迹。
“林深。” 她的声音刚出口就被自己惊到了,轻得像片羽毛,怕碰碎了这满室的晨光。
铅笔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在光滑的地板上滚了半圈,正好停在她的帆布鞋边。林深猛地回头,额前的碎发被甩得飞起,眼里先是炸开一团惊讶,像投入湖心的石子,一圈圈荡开,最后都沉成了化不开的温柔。他想撑着床坐起来,右手刚用力,眉头就猛地拧成个结,额角瞬间沁出层薄汗,嘴唇抿得发白。
“别动!” 苏晚扑过去按住他的肩,掌心触到他衬衫下温热的皮肤,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她捡起那支 HB 铅笔,笔杆上还留着他的温度,尾端被啃得有些毛糙 —— 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以前在大学图书馆,他总这样啃着笔杆看建筑史,被她拍了手背才肯放。
“你怎么来了?” 林深的声音有点哑,带着刚睡醒似的黏糊,视线落在她行李箱上,突然慌了,“坐了多久的车?累坏了吧?我看看 ——” 他伸手想碰她的脸,却在半空顿住,想起自己刚摸过图纸,指尖沾着铅灰,又慌忙往白大褂上蹭。
苏晚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回被子上。他的指腹有层薄茧,是常年握画笔和卷尺磨出来的,虎口处还有道浅疤 —— 那是去年帮她搬书时被书架划伤的,当时他笑着说 “这样就和晚晚的书有缘分了”。此刻这只手凉得很,指节泛着青,苏晚把自己的掌心贴上去,一点点焐着,直到那点凉意慢慢散开。
“疼不疼?” 她盯着他石膏上的绷带,声音里的哭腔藏不住,“医生说要养多久?是不是不能画图了?”
林深反而笑了,用没被按住的左手揉她的头发,动作轻得像怕碰掉什么珍宝:“就崴了下,小伤。” 他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点位置,“你看,图纸都快改完了,等拆了石膏,正好赶上主体封顶。”
苏晚拿起那张被压在最下面的图纸,边缘被折得有些发皱,却用透明胶带仔细粘好了。除了那个标着 “晚晚的位置” 的藤椅,她还在角落发现个小小的批注:“此处加盏落地灯,暖黄色,晚晚怕黑”。鼻子突然就酸了,眼泪没出息地掉下来,砸在图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还说没事。” 她吸着鼻子,眼泪却越掉越凶,“谁让你这么拼的?脚手架那么滑……”
“好了好了。” 林深慌了手脚,想替她擦眼泪,又怕碰疼她,只能笨拙地用指腹蹭掉她脸颊的泪,“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他的
指尖带着点铅灰,在她脸上蹭出个小印子,像只调皮的小猫爪,“你来了,我就不拼了,天天躺着好不好?”
正说着,门被 “砰” 地推开,穿蓝色工装的晓棠提着保温桶闯进来,看见苏晚时猛地刹住脚,桶沿的热气扑了她满脸,让她鼻尖红红的。“林深哥,我妈熬了……” 她的话卡在喉咙里,眼睛瞪得溜圆,突然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你就是苏晚姐吧?我是晓棠!”
苏晚连忙抹掉眼泪站起来,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晓棠比视频里看起来更高些,小麦色的皮肤上沾着点水泥灰,工装裤的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脚踝上还沾着片凤凰花瓣。她把保温桶往桌上一放,盖子刚打开,鲜美的海鲜味就漫了满室,像把整个清晨的渔港都装了进来。
“快尝尝我妈熬的粥。” 晓棠舀了勺递过来,眼睛亮得像海边的星,“瑶柱是凌晨刚上岸的,虾仁挑了线,熬了三个钟头呢。” 她挤挤眼睛,冲林深使了个眼色,“林深哥天天念叨,说苏晚姐是北方来的,肯定没吃过这么鲜的。”
粥盛在白瓷碗里,米粒吸足了汤汁,胖乎乎的泛着莹白,虾仁是透着粉的白,瑶柱沉在碗底,像块琥珀。苏晚舀起一勺,吹凉了递到林深嘴边,粥的热气扑在他脸上,让他睫毛颤了颤。他张嘴时,睫毛扫过她的手腕,带来阵极轻的痒,像有只小蝴蝶停在那里。
“你也吃。” 林深含着粥,含糊不清地说,伸手想拿另一双筷子,却被苏晚按住。她自己舀了勺,刚碰到嘴唇就愣住了 —— 是那种清清爽爽的鲜,没有北方粥里厚重的淀粉感,像海风漫过舌尖,带着点阳光的温度。
“好吃吧?” 晓棠在旁边笑,“我妈说,熬海鲜粥得用砂锅,火不能太急,就像哄小孩似的,得慢慢熬才出味儿。” 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橘子,“这个给你,工地上摘的,酸得很,解腻。”
橘子皮上还带着新鲜的蒂,苏晚剥开时,橘瓣的汁水溅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她分了一半给林深,看着他用没受伤的手笨拙地捏着橘瓣,汁水流到手腕上也顾不上擦,突然就想起去年冬天,他也是这样,在雪地里给她剥橘子,指尖冻得发红,却把最甜的那一瓣塞给她。
晓棠看他们俩凑在一起吃橘子,突然 “哎呀” 一声:“我差点忘了,工地的老王叔让我问图纸的事。” 她抓起桌上的卷尺,冲苏晚摆摆手,“你们慢慢吃,我下午再送晚饭来,我妈说给你做海鲜面,加两个海胆!”
门关上的瞬间,病房里又静了下来。阳光爬到林深的枕头边,在他发梢镀了层金边,把他眼尾的小痣都照得清晰。苏晚伸手想碰那颗痣,又怕弄醒他似的缩回来 —— 这颗痣是她发现的,那时他们刚认识,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她指着他的眼尾笑:“这里藏着颗小星星。”
“在想什么?” 林深突然开口,抓住她悬在半空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特狼狈?”
苏晚摇摇头,指尖轻轻划过他的眉骨。他瘦了些,颧骨比上次视频时更明显,下巴上冒出点青色的胡茬,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她凑过去,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很轻的吻,像落下一片羽毛:“才不狼狈。”
她的嘴唇碰到他皮肤时,林深的睫毛猛地颤了颤。阳光从纱窗漏进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把皮肤都照成半透明的。他突然收紧手指,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的心跳又快又急,像要撞破胸膛。
“晚晚,” 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为什么这么想?” 苏晚抬头,撞进他盛满星光的眼眸里。
“因为……” 他的喉结动了动,“我总觉得,你该待在有暖气的图书馆里,而不是来这满是消毒水味的地方,陪我这个瘸子。”
苏晚的心像被针扎了下,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手背上的青筋:“林深,你记得吗?你说过,最好的建筑是让人想回家的地方。” 她看着他眼里的自己,认真地说,“对我来说,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窗外的海鸥突然掠过,留下一串清亮的叫声。林深的眼睛慢慢红了,他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呼吸带着橘子的酸甜味,还有点他身上特有的松木香 —— 那是他画图时总用的松节油的味道,苏晚以前总嫌呛,此刻却觉得安心。
“那等我好了,带你去看工地的日落。” 他闷闷地说,“脚手架最高处能看见整个海湾,夕阳把海水染成金红色,像…… 像你上次送我的那支橘红色钢笔水。”
苏晚笑着点头,指尖穿过他的头发,摸到他后颈的碎发,那里还留着阳光的温度。她想起行李箱里带的东西:他念叨了很久的北方腌菜,她熬夜织的围巾,还有那本他没看完的《建筑十书》,扉页上写着 “赠林深 —— 愿你的每块砖瓦,都盛着阳光”。
中午护士来换药时,看见苏晚正帮林深整理图纸,阳光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像镀了层金。护士笑着说:“林先生今天气色好多了,早上还皱着眉说图纸改不完,现在倒像换了个人。”
苏晚把整理好的图纸放进文件袋,听见林深在身后小声说:“因为我的幸运星来了。” 她的耳尖又红了,却故意装作没听见,伸手去够窗台上的水杯,指尖却被他轻轻攥住。
“晚晚,” 他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我们的图书馆,要加个儿童区。”
“为什么?”
“因为以后,要带我们的小孩来看书啊。”
阳光突然变得很烫,苏晚转身时,撞进他盛满笑意的眼眸里。那里有她的影子,有散落的光斑,还有片小小的、温柔的海。窗外的凤凰花又落了几片,顺着风飘进纱窗,落在林深的图纸上,像个小小的、红色的逗号,等着未完待续的故事。
下午晓棠送来海鲜面时,看见苏晚正趴在床边给林深读诗,是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海浪漫过沙滩,林深闭着眼,嘴角却弯着,石膏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两个空了的粥碗,和一瓣没吃完的橘子。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晓棠把面碗放在桌上,故意咳嗽了两声,“面里加了海胆,我妈说孕妇吃了好 —— 哎呀我乱说的!” 她看见苏晚红着脸瞪她,笑着跑出去,“我去给你们洗点草莓!”
面汤冒着热气,海胆黄在汤里浮着,像块融化的金子。苏晚舀起一勺吹凉,递到林深嘴边,看着他满足地眯起眼,突然觉得这跨越千里的奔赴,值了。就像这碗慢慢熬成的海鲜粥,所有的等待和牵挂,都在相遇的瞬间,熬成了最温柔的滋味。
夕阳西下时,苏晚拉开窗帘,让海风吹进病房。远处的渔船正归港,引擎声混着海浪拍岸的声音,像首悠长的歌。林深的手搭在她的手腕上,掌心的温度熨帖而安稳,他们一起看着夕阳把海水染成橘红色,像杯永远喝不完的橘子汽水,甜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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