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春与未远冬

　　“你这次又有什么新主意了？”小佩里问。他和小艾萨一起蹲在阅读室的角落里，不远处的大书桌上，小齐亚正趴在上面写写画画，角落里有仆人盯着三个孩子。
　　自从上次行动失败后，大人们看得更紧了。搞到主教印章，目前也成为了不可能的任务，他们俩只能放弃原先的计划。现在小齐亚又来了，孤儿和小商人不得不暂时熄火，时刻关注更年幼的孩子——小魔法师对主教不知来哪里来的一股亲近。
　　“我在想，如果从庄园出发，附近有什么一两小时马车可以到达，但是又很隐蔽的地方吗？”小艾萨说，他摊开了地图，指着地图的一角，小佩里跟着探过了脑袋。
　　作为当地人，男孩很快给出解答；“我记得这边应该就是一片山林，不是特别近，又不是特别远，平时都没什么人去。”他接着指出另外两个地方，“还有这边几座连着的小山，也不远，中间有山谷；这边有一块特别大的沼泽，但是听说，现在已经被开垦一部分了……”
　　孤儿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小佩里扫了眼站在门口的仆人，干脆抽出铅笔和纸，示意对方写字。小艾萨的字迹像他本人的性格一样锋利，弯钩总是拐得又尖又长。
　　——解除禁闭的第一天，那家伙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红棕发男孩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小艾萨这次没写字，而是画了一个铁笼子，一把刀和一滴血。这样的图案足够小佩里理解了。他从小就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在一些领主的城堡里，会有一个恐怖的刑室，用来惩罚不听话的仆人和领民。在有些故事里，这种房间是领主专门用来取乐的。
　　——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被蒙住了眼睛。马车里不好判断方向，只能在心里计数。我觉得不是特别近，但也没有非常远，从庄园出发，可以当天往返。
　　——你想找到它？让所有人知道？
　　——当然，他不是很会经营好名声吗？正直善良的圣人，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们俩相互看了看，之前的失败没有彻底打击到两个孩子，反而加深了他们的决心。
　　小佩里把这张纸撕成一条一条的，然后塞进了自己口袋里，准备在回家的路上随机扔掉。“交给我吧。”小商人信誓旦旦，“我很快会弄清楚，这附近哪些地方可疑的。”
　　“我会想办法再进他书房一次，或者让他带我再去一趟。”小艾萨说。他们俩很快分好了工，不约而同地把小齐亚排除在计划之外。金发男孩至今还不知道他的“漂亮的阁下”是个坏蛋，可以笑着杀人。

　　主教是我最讨厌的那一类人。小佩里沉甸甸地想。这些天他都把家中的书信翻烂了，记下了很多出现过的名字。他本来以为自己不会轻易知道这些名字主人的故事，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街头歇脚的小商贩都认识男孩口中的人。
　　——你说xxx？谁不知道啊！一个可恶的家伙，仗着自己是男爵，还有个远方的公爵叔叔，折磨农奴取乐，光他庄园的枯井里就找到十九具尸骨。幸好艾萨主教嫉恶如仇，不然谁来给我们这种家伙主持公道呢？
　　——可是，主教阁下是怎么知道对方的罪行的呢？小佩里压抑着情绪问。
　　小商贩十分神气地一挥手。附近好几个孩子都围了过来，一起蹲着听艾萨阁下的故事。
　　——这事说来也巧，艾萨阁下当时从皇都回来，经过那位男爵的封地，过河的时候，救下了一个自杀的农妇。妇人哭诉，自己的父兄和丈夫死了，女儿和儿子也死了，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阁下于是问她，你的父亲、兄弟、丈夫和儿女，是因为什么死去的呢？
　　他故意停顿了，吊着胃口，不管孩子们怎么催促，还赶这群孩子走，说自己要做生意了。小佩里从兜里掏出几枚硬币，从摊子上拿了一个做工粗糙的木头风车，（可以送给小齐亚拆着玩），小贩开开心心地收下了钱币，压进了自己的钱袋里，才继续说。
　　——当然是男爵害得呀！她父兄因为交不出租税，被男爵的仆人抽了鞭子，伤没养好死了。她的丈夫因为男爵喜欢蛇皮，被赶去猎蛇，被毒蛇咬死了。她家里没了男丁，自己一个人种不了地，养不活儿女，所以一双儿女生生饿死了！
　　——太过分了！这也太坏了，他们一家就应该早点搬家，到我们这边来，才不会交不上租呢。
　　——可是，你忘了吗，没有领主的允许，我们不能搬家的呀？
　　孩子们一同唉声叹气起来，为这个可怜的女人感到惋惜。
　　——如果家里没有男人，我们这边也不会养不活小孩。我亲戚家的婶婶也是一个人带着孩子，可是一个人种地完全没问题，可以去村社里面借新的农具呀，女人和小孩也能翻地播种。一个孩子说。
　　——就算没有地，也没关系呀。我的妈妈和姐姐都在工坊里面做工，除了工钱，还包饭呢。可惜齐亚老爷和艾萨阁下，还有伯纳德老爷，都说不要十三岁以下的孩子，不然我也去了。一个女孩说，她是这条街最勤快的孩子，哪怕出来听故事，手里也还织着针线。
　　——所以艾萨老爷立刻派人把那个男爵抓了。按照帝国的法律审判了他，把他的尸体在城门上悬挂了整整一周，才将将抵消所有人的仇恨呢！
　　哇！
　　不愧是艾萨阁下！
　　大家纷纷鼓起掌来。而在一片欢呼声中，商人家的男孩悄悄溜走了。他的手放在口袋里，捏紧了那封主教与伯纳德的通信：
　　你带回来的资料我去问了齐亚，确实非常适合种植我们需要的原料。至于男爵，既然他这么不知好歹，连利润均分都不愿意，那就不必留他了。他的叔叔和黛利拉是表亲，我很乐意给这位“绿孔雀主教”找点麻烦。
　　恕我提醒，如果你的大脑会在酒精作用下不太清醒，要么你别来找齐亚喝酒，要么你就把你的嘴巴缝死，少在他面前说些什么不该说的。上次的事情，因为你多说了几个字，齐亚问了好我几句。

　　主教是比伯爵还要更加狡诈阴险的魔鬼。所有人都知道伯爵不好，夜晚不敢出门，因为伯爵如果一时起兴，会在夜晚架着马车，射杀路过的行人取乐。但是主教不会，所有人都说他很好。哪怕他把那些人的尸体在城门前挂了整整一周，所有人也只会夸他嫉恶如仇。
　　小佩里听说过那样的故事。最邪恶的魔鬼绝不会以丑陋的面貌出现在人前，而一定比最善良纯洁的人看上去还要无辜，就像森林里面，毒蘑菇总是长得最显眼漂亮的。
　　可是“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现在的齐亚依然把“我”当朋友，“我”却背着他和主教在干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是因为发明家总能做出有利润的发明，伯纳德家的工场也有赖于发明家和他的学生助手们，“我”才继续维持这段友谊吗？我真的会长成这么糟糕的大人吗？
　　齐亚敏锐地察觉到男孩动荡的心境。在偷印章的事情之后，大人和小佩里谈了很多次。可是无论如何，魔法师都说服不了这个同样固执的孩子。不管齐亚和他说什么，小佩里只抓着一个问题不放：
　　所以你现在不是真正的领主了，对吗？
　　魔法师不愿撒谎，只能说“是”，小佩里却不愿意继续听他的“可是”！小佩里也不想听齐亚和他道歉，为什么齐亚老是和他道歉，说对不起，自己让小佩里失望了？这又不是齐亚的错，小佩里才不是因为对齐亚失望，所以才对这个未来生气。真正该和小佩里道歉的，绝不是齐亚，而是那个可恶的主教，那个窃贼！还有未来的自己！他才是最让小佩里失望的大人！
　　男孩胸口哽着这一口气，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他见不到未来的自己，那位伯纳德家主还没有回来，他也不能把这件事和任何人倾诉，爸爸妈妈肯定不行，小妹也不行，两只齐亚是谁都不行，小艾萨？看孤儿现在每次吃饭，都主动给小齐亚夹菜的样子，他们俩倒是有点同病相怜，可小佩里才不愿意和这家伙说心里话呢。
　　但小佩里从来不是会被轻易打击到的孩子。恰恰相反，这些对未来的不满和愤怒，驱使孩子更努力地行动。小艾萨不被允许单独离开庄园，小佩里没有这个烦恼，他大可装作对未来家族产业感兴趣的样子（他确实也感兴趣），老伯纳德夫妇对此毫不意外，要管事带着这个孩子到处看看。

　　没过几天，小佩里就带着调查好的地图跑来庄园了。小商人先是十分讲究地拿出来一个精致的小木盒，说是给齐亚的礼物——他前几天送了小齐亚一个木头风车，不能厚此薄彼。
　　金发青年被他逗笑了，他接过那个盒子，摸了摸小佩里的脑袋，“那真是谢谢你呀，佩里。小齐亚睡午觉还没醒，艾萨在阅读室，你要先去找他吗？”
　　“那我先去阅读室！”小佩里立刻说，他直奔阅读室，找到了躲在一个大书柜后面的小艾萨。
　　“我觉得这里最可疑。”小商人说指着一块地方说，“这里虽然看上去是一片沼泽，但是我听很多老人都说，中间有一片地势比较高的土地，像是小岛屿一样。我说想去看看，管事却和我说，那边曾经淹死过人，之后就老有鬼魂的尖啸声，偶尔还有黑色的灵车，染着诡异的白色或者蓝色火焰……可是我来这边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传言，一定是什么人故意传出来的！”
　　“教廷的囚车，就是全黑的。”孤儿冷不丁说，“我听说，用来审判罪人的圣火，也有蓝白二色。”
　　两个孩子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肯定。但是最关键的问题来了，他们该怎么去确认，确认之后，又如何让大家都发现这个秘密呢？主教为了阻止他人接近，一定不只散播了谣言。而且如果只有一两个人的证言，一定会被当作精神失常的疯话，不会被大家相信的。
　　他们俩面面相觑，一直没能想到特别好的办法。就在两人一筹莫展之际，小齐亚突然从书架后面蹦了出来。
　　“嘿！佩里，艾萨，原来你们俩在这里！今天天气好好，我们去花园里面玩捉迷藏吧？”两个孩子来不及收起地上摊开地图，金发男孩好奇地望了过去，“咦？你们在看什么？”
　　小佩里十分镇定：“没什么，附近的地图而已。”
　　“我们去捉迷藏吧。”小艾萨也说，收起了铅笔。
　　但是小齐亚已经拿起了地图。小佩里本以为他很快会失去兴趣，但金发男孩却指着铅笔标记的地点，语出惊人：“啊，你们怎么知道这个沼泽地里小村子的？它不应该是秘密吗？”
　　“什么村子？你怎么知道的？”小艾萨问。
　　“什么秘密？我怎么不知道？”小佩里说。
　　小齐亚立刻扔下地图，捂住了嘴，一副闯了祸的样子。
　　“我答应妈妈要保密，不能告诉你们。”男孩小声说。
　　“可是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小佩里没错过这个机会，“就算你不说也没用了。”
　　小艾萨也张口就来：“是我们自己猜出来的，不是你的错。而且齐亚，我们现在都在未来了，这已经不是个秘密了，除了我们，好多人都知道了。”
　　“哦，哦。你们说得对，毕竟那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们早就搬走了。”小齐亚似乎被他们说服了，“就算被人发现也没关系了。说起来，还是他们教我怎么用魔法的呢。”
　　他的发言让两个男孩都困惑了。小佩里和小艾萨对视一眼，前者咳嗽了一声，率先开口了：“哦？我还以为是天生就会魔法。”
　　“没有呀，我能感受到魔力，不会用。”小魔法师毫无察觉地说，“妈妈爸爸都不是魔法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那些兽人族的哥哥姐姐们，妈妈的那些朋友们，好几个都是特别厉害的魔法师。他们教了我好多东西，比如这个！”他一边说着一边演示，身边忽然出现了亮晶晶的金色小球，在他手心汇集成一朵发光的金百合花。
　　这不是小佩里第一次看见皇族展示魔力。齐亚的魔力和他本人一样温和。在大人吹灭了蜡烛的夜晚，男孩们经常躲在被子里，看小齐亚能用魔力捏出来什么发光的小东西：最开始只能是亮亮的小球，后来可以捏小帆船，捏有枝叶的花朵。
　　但这是孤儿第一次看见皇族的魔法。小艾萨眼睛一眨不眨。小齐亚似乎注意到了这点，他哒哒哒地挪到小艾萨面前，高高捧起了花。小艾萨试探着探出手，那朵花就滑到了孤儿的手心。它的花瓣晃动了两下，无声地在孩子手心里消散了。
　　“对不起哦，我只能坚持这么久。”小魔法师和他道歉。
　　孤儿只摇头。他的手垂在身前，手指交叉在一起，“教你这些魔法的兽人们，他们在那里住了多久？”
　　“我记不清……一年？两年？”小齐亚冥思苦想，“妈妈说他们去北边的森林里了，因为很远，所以都没有办法寄信，但是他们的房子没有带走。一个长着熊耳朵的叔叔，和我说以后还可以去他院子里荡秋千，他们家也有小朋友，所以扎了秋千。”他忽然失落地盯着自己脚尖，“可是妈妈不放心我一个人去那边玩，明明我还答应小熊叔叔，以后给他院子里的小树苗浇水……”
　　小商人注意到他话里的暗藏的信息，故意没好气地说：“你还想一个人去？那么远，还被沼泽包围着！”
　　“沼泽是方便拦住坏人的！”小齐亚果然上套了，他自豪地拍了拍胸脯，“我可以从别的地方过去，他们特意留给我的秘密通道，妈妈也准的。”
　　公主一定是因为别的原因准许。不管如何，她收容兽人的行为都很危险。但是如果兽人们都搬走了，却还留下来了不少建筑，那不是更适合主教修整利用吗？小佩里还在想，但是小艾萨已经说话了。
　　“你还想去看一看吗？不过时间过去很久了，房子可能都倒了，比较危险……”小艾萨用关切的语气说，“我和佩里比你大，我们俩不怕。齐亚，你告诉我们怎么去，我们俩去替你看一眼怎么样？。”
　　真狡猾。小佩里忍住翻白眼的欲望，帮腔道：“对啊，你平地上跑步还能摔呢，我和艾萨帮你去看一看吧？说不定小树苗现在都长成大树了，我可以给你折根树枝回来。”
　　但小齐亚却摇摇头：“没有我的话，你们俩都去不了的。”
　　“为什么？”
　　“因为你们不会魔法呀。而且‘大门’只能识别我，当时哥哥姐姐用针取了我手指上的血，可疼了。”小魔法师晃了晃手指。

　　听小齐亚的描述，那是一个联结了庄园和村落的复杂阵法。小佩里曾听父亲说起，比起人类，兽人和精灵中，魔法师诞生的比例更高。在人类里，像齐亚这样能够感知魔力的，千里挑一。那些逃亡至此的兽人当中，有着多位能力高强的法师，能布下高深精妙的阵法，并不奇怪。
　　“‘齐亚’和我说，这个庄园是在妈妈和爸爸的庄园上翻修的。所以我想，入口也许没有变。”小魔法师被两个朋友夹在中间。三个孩子手拉着手，穿过花园里长长的廊道，在浅色石块砌成的小池边绕了个弯，往庄园边缘的小亭子走去。亭子的阶梯旁，立着一座小小的女神像。这座神像上爬着细藤，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金发男孩停住了。小佩里紧紧地握着小齐亚的手，心里紧张，他看了一眼孤儿，发现后者同样脸色比平时更僵硬。
　　“就是这个。”小齐亚兴奋地说，他松开了朋友们的手，在神像前摸来摸去，小佩里看不出来有什么奇特的地方，但是小魔法师肯定地说，“‘门’还在呢。”
　　“怎么打开它呢？”小佩里问，他在思考，如果一打开，他和小艾萨先溜进去，然后把小齐亚留在“门”外的可能性有多大。孤儿在一旁一言不发，估计也是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这一会功夫，小齐亚已经观察完了。“你们扶住我哦。”金发男孩说，小佩里刚刚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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