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迟

　　“哎，方才都还好好的，怎的一下又想不开了要寻死去呢，小董哥？”

　　醒转后董云天只觉腿脚酸软，随后自己寻了处干净地面坐下来抱膝歇息，花鸿霖于是跟着他，蹲在一旁问道。

　　董云天双颊飞红，百口莫辩，只得揉揉脑袋道：“我并非要投湖……只是未站稳，险些落入水里，”又转过头来对着小花道，“多亏有你了，不然此次我定成落汤鸡一只……”

　　花鸿霖得了夸便高兴，笑得明媚，拉着董云天袖子道：

　　“今日小夏都这样讲了，你日后想要学，他一定教你，小董哥好好学，也定能上天入地！”

　　他听了小花的这一言，想起方才夏浔停留在他脸上的目光，却是心头混沌起来。

　　“不过，小花你说，为何夏大……小夏会突然这样转了念，而想让我留在杭州呢？分明今晨他还打算着，早些送我回汴京去呢……”

　　董云天将膝盖抱得更紧，埋头轻声问花鸿霖道。

　　“……董公子怎的也这样喊了？”

　　无声无息间，夏浔早便移至二人身后，冷不丁开了口，听得刚回过神来的董云天又是一激灵，红了脸，不敢看来人。

　　花鸿霖见他来得这样快，又想起他方才交代的事，一下便慌了神，搀着董云天便站了起来。

　　董云天一个趔趄，又即将要往夏浔身上倒过去，口中还紧张地念叨着什么，夏浔眼疾手快地伸出双手去，紧紧扶住了他两肋下。

　　自小他便怕痒，眼下被这样两只手一握，他本软绵绵的躯体顿时同触了雷一般震颤了，直挺挺扶着夏浔肩头站了起来，随后便立刻脱了手，白玉似的面孔憋得通红，他只得羞赧拂拂面后，道一句不好意思。

　　夏浔不明所以，只觉得董云天不论气性还是外形都柔柔软软，似白而长的面条一样，撒手后便未再多问，转向花鸿霖道：

　　“路上那套大轻功不错，不过看得出，你许久未练习了，起势略晚，收势又太急了。”

　　小花眨眨眼，他方才还同董云天炫耀自己的本领，一转头小夏便给他泼了一瓢冷水，于是他又撇了撇嘴，胡搅蛮缠道：

　　“哼！你什么时候管的这样多了？能把小董哥救下来的轻功，难道还不算好轻功吗！”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师傅看到后讲的，你风风火火地起势，大叫着飞身上去，谁能注意不到你？”夏浔摆摆手，向小花解释道。

　　“好！那么原谅你了！”

　　小花双手叉腰，脑袋一甩便说道。

　　夏浔目光于是又转向一旁状况外的董云天，似乎他还弥留在方才的难堪当中，夏浔无奈，只得拉上面前二人，说：先走一步，去楼里讲吧。

　　随后三人便又回转到楼内，华雷吟早就上了顶楼，忙着清算昨日账目了，花鸿霖乖乖走到后厨去想烧水泡茶，却被夏浔从身后叫住，说：“用不着烧，我已经泡好了，茶盏也洗净了，你们随我来。”

　　片刻后，行至二楼的一宽敞房间，内里装饰雅致，一旁的雕花屏风虚虚掩着，夏浔前去点了灯，屋内才真正辉煌起来。

　　董云天舒舒服服地坐在红木扶手椅上，并着两条腿饮茶。

　　小花笑着问他：“小董哥？你这下就又开心啦？”董云天瞥他一眼，凑过去眉眼弯弯地道：“有地儿歇，有茶喝，还有师傅教，为何不享受？”

　　此时夏浔身影从屏风后转出，面色沉重地坐到董云天对面来，双肘撑桌，沉默了半晌却是未讲出一个字来。

　　董云天和花鸿霖一来二去，被他感染的也是心情愈发沉重起来，很快便不再欢笑。

　　“无事，话难开口，多酝酿些时候也无妨。”董云天放下茶盏道，“华雷吟……华雷吟在十年前，只是会出现于我年少轻狂的侠客梦中的一人。我未曾想过能有见到他真面目的这一天，更未想过初次见面会变成此般……”他回忆道，眼神发飘。

　　“是，我明白。”花鸿霖托着腮笑道，眼眸扫了一下小夏面色，继续开口道：“我第一次见他的那一双眼时，竟然感觉很熟悉呢。”

　　董云天如被噎了一般地发愣：“哎呀，倒也不是因为外貌……”

　　“只是说，我从未敢想，会有一人，从天上来，到凡间去，就这样站在我面前，告诉我他是华雷吟……”语罢长叹一声，眼眉低垂，似乎两滴泪又要垂落在手背上。

　　小花反而是一笑，伸手去轻捏他小指，小声说：“不哭嘛！哭什么！你这样后悔见到他？还文绉绉地讲这么一通？”他凑近了些，接二连三地问着。

　　“哎……没有哭呢，你不明白呀，小花……我激动都来不及，哪里会后悔？”董云天揉揉眼，说是没哭，可下至却是红红的。

　　“你应当听闻过的，也看得出来，我从小便体弱多病，宅里的人不允许我同别家孩子一道游戏。”

　　“那些圣贤书我也不爱读，偏偏好看话本，看的第一部，偏偏便是讲天选奇侠华雷吟的……”

　　董云天双目一转，望着小花道，“大约是一直到了你这样的年纪，才被宅上准许自由出入。”

　　他撑着桌边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窗边，停顿片刻后又言：“我当时还真的以为，我自由了，踏出这董宅，便也能开创自己的一片天地呢。”

　　他倚靠着窗，转了半圈，面对着夏浔和花鸿霖，窗外日光打在他面上，分出半明半暗来。

　　“事实上，我只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没见过世面的平民罢了……走上街不知道米价菜价是几钱，跑快些便要气喘吁吁，遇到人更是抬不起头来。”夏浔想到昨晚董云天帮工的模样，的确如此，却未开口。

　　“与此同时，我所期盼着的，华雷吟式的侠迹风骨，同我所能体会到的真切的天下相去甚远……我无力改变自己这副孱弱的躯体，可心内却是好高骛远，于是也曾写下拙作《白雪天明》，以疏解自己欲只身闯入那世外桃源般的所谓江湖的一片痴心妄想……”

　　董云天面上困顿苦闷更甚，可仍是滔滔不绝地向下谈去。

　　“一整部《白雪天明》，大约三十来万字，我涂涂改改，写了将近两年。笔下的主角白天明，少说或许也有有五分像华雷吟了。”

　　“他真切地在我心中留下了无限对浩渺江湖的臆想……”他的两只手拧在一道，讲着讲着，手便渐渐落下了，话音也不再延续。

　　虽未曾正经读过什么书，可花鸿霖仍是兴致盎然地看着他讲述这些事。

　　“而七年后的今天，我知道了花遥和华雷吟就是同一人……看得见摸得着的，真正有血有肉的华雷吟，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站在渺小的我的眼前。”

　　“仅仅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踏着他人来时路，全盘模仿着的我，又应当用何种姿态，去面对这光风霁月的真侠客呢？”语罢，董云天便快步走至屏风后，掩着面落泪了。

　　小花见状叹了口气，跑去将他从屏风后扯了出来，向夏浔讨了块干净帕子来想给他擦擦眼泪。

　　可董云天却又转过身去，自己摸出了兜里阿姐留下的绣上紫阳花的那块米色帕子，细细把眼泪拭掉后，重新见到那帕子全貌，却是更想掉泪了。

　　他耸起肩来调息许久，才好面向花鸿霖和夏浔轻声说道：“对不住，我总是掉泪……”

　　“无妨……你坐下喝口茶吧。”夏浔没多说什么，只是双目低垂着摇摇头，仍是若有所思模样，面上却不似方才那般沉重了。

　　于是小花便扶着董云天坐到了原位上，他略有些气喘地饮下一二三杯茶去，“慢些，别呛着了。”夏浔说。

　　这样一通发泄了下来，董云天心中久久不去的郁结似乎真的疏解了几分，他目光粘着空空茶盏，却仍体会得到一阵阵翻来覆去的复杂心绪，或许还是因为太过轻易了吧，他心想道。

　　“小董哥……哎，我说直白些，你有些太自卑啦……！”

　　花鸿霖用一双担忧的眼望着董云天。

　　董云天愣了神，问他此话怎讲。

　　“你个头这样高挑，长相也是顶俊美的，还如此有文采……”小花絮絮聊着。

　　“哎……外形如何，又不是我打拼来的真才实学……我真正想要去成为的样子，可惜这辈子也做不成了。”董云天摇摇头长叹，不以为然。

　　花鸿霖的一双眼却是垂了下来。

　　他开口，讲述了一个董云天不曾听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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