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人升官笔记

　　三月起，季泠求得秦晗许可，每旬假日都去齐家习射。
　　齐无戈虽是一位新师傅，却也是一个好师傅。
　　只是在开始习射之前，齐家三兄妹都没想到，季泠进步如此迅速。
　　头日上场时，齐无戈照着练兵的法子，先试了试季泠的根骨天资。
　　“耐力不错，爆发力不足。你优势在柔韧，但万事有得就有失，你力气太小，力散形松，下盘也不稳。”
　　齐无咎换了身窄袖曳撒，在一旁悠悠道：“练武可不是简单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辛苦的很。你若不行，可别耽误我们时间。”
　　钟荡云瞪他一眼，拉着季泠走开，“别理他，他箭术还没我好呢，就会逞嘴上功夫。”
　　季泠点点头，“看出来了。”
　　齐无戈和钟荡云的护腕护指都磨得发黑，齐无咎的却崭新锃亮。
　　“不过荡云，练武有几分靠天资？”季泠虽然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可若是付出十分努力，却只得一分收获，她大可不必把时间都耗在自己不擅长的地方自讨苦吃。
　　钟荡云敏捷，齐无戈善攻，季泠想先找到自己所长之处。
　　“嗯…练武和读书一样，四分天资，四分刻苦，剩下两分，则是看教导与气运。”
　　齐无戈拎着箭筒朝她们大步走来，意气飞扬：“谁的功夫都不是娘胎自带的，你做事向来认真，我教你，你绝不会差。”
　　离靶二十步处，齐无戈站在季泠身侧，少年高亢的声音入了演武场，自发沉稳下来。
　　“收紧腹部，侧身，肩膀朝向箭靶...双腿再分开些，与肩同宽。”
　　齐无戈为季泠调整姿势，借剑鞘抬起她的手臂。
　　季泠握着弓，手心直出汗，初次涉猎全然陌生的领域，她还是十分紧张。
　　齐无戈的银质护腕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折射出柔光，季泠被晃了眼，无意中分了神。
　　轴侧的剑鞘被一双遒劲大手代替。齐无戈的声音流连在她耳后：“胳膊肘架起来...专心于目标，不可分心。”
　　季泠努力调整呼吸，由齐无戈辅助她第一次拉开弓。
　　弓弦张力过大，季泠感觉到大臂在控制不住地抖动，羽箭险有滑落趋势，身后的人握住她的手，将弓箭上张。
　　“看…二十步外的靶子，中间那点红心。看见了吗？”
　　季泠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肢体僵硬，慢慢点了头。
　　“很好，不用犹豫，一鼓作气…”齐无戈将弓弦拉满，叩住她的手指，松了手。
　　“放！”
　　离弦之箭飞出，虽没有命中靶心，至少没有脱靶。
　　季泠狠狠松一口气，钟荡云拍着手跑过来，“不错不错！泠儿你还是略有点天份的！今日你就把这一筒箭练完吧！”
　　“哈！就一筒，小意思！”
　　然后，连着脱靶三回的季泠就听见齐无咎的嘲讽。
　　“我就说你不行。”
　　季泠怒极转头，齐无戈与钟荡云背对着她，双肩都在抖动。
　　两人肩上一重，心下一跳，死死抿着嘴转过身，看见季泠大汗淋漓却箭箭脱靶，终于憋不住大笑出声。
　　季泠叉手抱胸，盯着两人，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三个月内，没把我教会，年中郑先生要的策论，我可能只能自己一个人埋头写了。”
　　蛇打七寸，齐无戈与钟荡云面露苦色。
　　他们最不擅长的就是写那一通大道理。
　　偏偏从前的徐先生临走时还如此有责任心，告诉郑先生，以农商本末为题，要学生们年中交一篇策论。
　　季泠说好会带着他们写，若她撂挑子不干了，他们可真是叫天天不应。
　　比起徐先生言语上的软刀子，郑先生可真是会打人手板的。还会罚抄书！
　　齐无咎道：“她不带你们，你们怎么不来求求我？”齐家的文曲星可都照耀在他头上了。
　　季泠觑他一眼：“酸文泛辞，求你才是完了吧？”
　　说完，转头拍着钟荡云笑个不停，“去年徐先生问，福建耕地破碎，土壤贫瘠，稻米产量少，百姓家贫，难以果腹，何解，你们猜，齐无咎写的什么？”
　　齐无咎脸一绿，季泠笑着躲到齐无戈与钟荡云身后，嘴上绝不饶人：“他写啊，山上树都砍了，改成桑田茶田，百姓换了银子，去浙江买粮食。若是要果腹，沿海鱼虾新鲜，鱼羹也可作餐！”
　　“季泠！谁许你偷看我的文章！”
　　钟荡云挡在季泠面前，一副护犊子的模样，不明就里，转头问季泠，这文章哪里写的不对？既然没有粮食，吃鱼虾也是可以的。西北不就是吃牛羊嘛！
　　季泠解释道：“牛羊补油水，鱼虾刮油水。百姓肚子都饿瘪了，哪有油水可刮呐！吃鱼虾，可不是要把人越吃越瘦了！”
　　齐无戈笑道：“咱这二少爷文采上佳，却是个不通常识的！”
　　季泠也跟着笑笑，转身静默着。
　　自古以来，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若真是上好的鱼虾，就算能够果腹，也进不了他们这些渔民的腹中。都在城中酒楼富户的厨房里呢。
　　当时徐行拿这篇文章问她时，她还不知道这篇文章出自齐无咎，批评起来毫不留情。
　　“这一看就是公子哥写出来的文章，改种桑田茶田，当年官府要收夏税秋粮，百姓怎么拿得出？用卖茶叶蚕丝的钱，去浙江买粮食，听起来很可行。可福建山多路难行，夏季沿海多雨，常有飓风，走水路覆船风险大。去浙江买粮，路费怕是都比粮价高。更不必说，浙江这两年收成不好，抗倭开支多，又要筑河堤，官府肯定会借由头巧立税目，粮价高居不下，还需要去南直隶调粮平价。”
　　徐行当时还有些惊讶，问她怎么知道这么多财税之事。
　　季泠觉得奇怪，他一个进士，翰林院出身的京官，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各地的县志府志都有记载，这不是一看就知道了吗？”
　　徐行看着案前站得歪七扭八的学生，了然似的点了点头。地方志有写各地当年的收成税种不假，可要联系起闽浙直三省农商事务，却也不是容易事。

　　从脱靶、上靶、命中红心，从二十步，三十步，到五十步。
　　季泠只用了三个月。
　　日课后，钟荡云坐在芳园的边栏上，看着季泠在园子里跑圈。
　　跑完圈后，季泠开始扎马步、举石锁、站桩子。
　　近日她又为自己的日训增加一项更有趣的项目，就是和钟荡云一起挂在那颗百年榕树上练习臂力。
　　洗漱沐浴后，钟荡云哈欠连天，准备睡下时，季泠又点了盏小灯，开始看秦晗交给她的湖广地方志。
　　六月末，季泠来向秦晗汇报成果。
　　季泠蹦跶着走进秦晗的书斋，满面红光，秦晗闻声抬头，见到书斋内恣意明媚的一抹光亮时，不免晃了神。
　　秦晗凝神看着她许久，突然发现这半年内，季泠竟然长高了不少。
　　季泠一直比同年龄的姑娘矮上一截，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看起来总是瘦瘦小小，干干巴巴。
　　也许是齐家伙食不错，也许是年纪到了抽了条，仔细端详一番，季泠这模样倒也能入眼。
　　秦晗很快就收回眼神，一如既往淡淡说：“有趣吗？”
　　季泠歪头：“什么？”
　　秦晗道：“齐家，还有你那三流箭术。”
　　季泠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已经会射六十步的靶子了…”
　　秦晗觑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下了不少苦功夫？来招摇讨表扬？”
　　季泠努力压制雀跃，连忙摇头，微隆的眼下泪堂还是暴露她的小心思。
　　她是想讨表扬，可不是射箭，而是她的功课。
　　季泠本以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一年半内完成两省一十年的方志归整，还私下偷偷和齐无戈、钟荡云抱怨，她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学生，秦晗要她做这样大费周折的事情，实在难为她。
　　也许真是前几年磨练出了真功夫，她明显感觉今年在湖广方志的处理上游刃有余许多。
　　秦晗先看了她整合的纲要简摘，季泠坐在对面，偷偷抠着手指，万分紧张。
　　“啪”一声，秦晗合上书册，看了一眼烛火，季泠连忙起身走到多宝阁边又端了两盏灯来，四方书案前顿时明亮许多。
　　“说说，目前归整沿海闽浙直三省的方志，与现在做的湖广有何区别？”
　　“学生发现一件怪事，湖广与浙直都是盛产粮食的地方，为何江南税赋如此重？”
　　“你觉得哪里不对？”
　　季泠沉思一会儿，又说：“倒也不是不对……江南富庶，农商皆繁，朝廷一年收两千六百万石上下的税，全国两京一十三省，江南所占土地不足十一，却要缴近四之一的税……百姓交不起，就只能累年拖欠。许多小农为减免徭役，选择把自己得之不易的田地挂靠在有官身的人名下。可这样一来，于朝廷而言，国库收入少了，于江南百姓而言，土地被云里雾里地兼并了，小农成了佃农，江南士绅反倒两头吃……”
　　“那湖广呢？”
　　“说来更怪，湖广粮产高，水运发达，税粮竟只有三十万石，百姓压力小，缴纳的效率比江南高多了。”
　　“依你看，原因在何，又该何解？”
　　季泠咧嘴一笑，早猜到秦晗会有此问，立刻献宝似的把自己的解策献上。
　　秦晗接过那足有一本书厚的册子，粗略翻阅一遍，似乎颇感兴趣。
　　季泠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聚精会神地关注秦晗的表情。
　　见她眼尾微扬，季泠暗自窃喜。
　　“清田……”季泠连连点头，灯火跳跃，一双黑瞳在夜里熠熠生辉。
　　“你哪里想来的法子？”
　　季泠很认真地回答秦晗：“学生看了四十年前的一本南方通志，有隐约提到清田，不过似乎失败了……时间太久，记载的有些模糊，失败的原因，学生不大清楚。”
　　说到此处，季泠颇为遗憾，转而却兴高采烈起来，“但是！学生去年年末为您整理书架时，在上面看到几本二十年前东南诸省财税相关的书，里面有提及清田，好像在福建推进了一年，虽然没有明确说这法子是否成功，但依学生最初整理的闽地方志来看，与浙直湖广相比，近十年来，福建小农比例要远高于另外三省，想来，多多少少定是起了作用的。”
　　秦晗听到此处，眉头一皱，“你去翻我的书了？”
　　季泠看她脸色陡然严肃，老实回答道：“您说……如今学生年纪见识已足，可多看看感兴趣的书，不拘是您的还是瀚海阁的……”
　　秦晗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这番话，一时间反被这学生梗住，只好先冷下脸，“借阅借阅，你向我借了吗？”
　　季泠低下头，飞速认了错。
　　秦晗摆摆手：“得了，下不为例。我那些书都是孤品，你不要在外头张扬。”
　　“学生省的！”
　　季泠知道秦晗的怪癖，她的东西绝不允许任何人沾染，尤其是书画，连她的书童侍女也不许碰。
　　若非这两年秦晗觉得她也算是一个知心思懂眼色的好小工，时不时使唤她替她洒扫书斋，她估计也没这机会看那些孤本。
　　季泠还有一些疑问想再问问秦晗，可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她似乎在那些书里面看见，二十多年前，福建沿海港口富庶，为商贾货财之聚，四方辐辏，民仰机利。
　　为何如今世面上的书根本就不曾提及过这段繁荣？
　　不仅如此，去年秋日，她在齐家大营听徐大人和齐侯爷说起倭寇一事时，他们对通商海港一事也是讳莫如深。
　　以及去年，她提及这件事时，秦先生明显失控的表情。
　　哪怕只有一瞬间，她还是察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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