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是你

　　下午的手工活动圆满结束，江原把孩子们全都带去了院子，覃念初与蒋正媛则留在教室里处理剩余的整理工作。

　　太阳渐渐西下，院子里不断传来女孩们的嬉闹声。两人协作将桌椅全部统一归位，随后隔着张桌子相向而坐，一起转头看向窗外的热闹。

　　自覃念初初中转学以来，两人已经有十多年没见，如今却因为偶然相遇坐在这里，不免有些局促生疏。

　　屋外，江原正在陪女孩们跳皮筋。

　　流转几轮，终于是到了他的回合。只见他蹩脚学着身旁女孩的动作，单脚起跳后却因为重心不稳险些跌倒，动作滑稽引得周围的女孩咯咯发笑。

　　笑声接连传进屋内，覃念初和蒋正媛都被外头的氛围感染，没忍住一同笑出了声。

　　突然的笑声将这阵沉静打破，她们默转头契相视，又默契地将视线匆忙从对方脸上挪开。

　　“真是好多年没见了。”蒋正媛开口说道：“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

　　“确实是很久没见。”覃念初点头回应：“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还行。”蒋正媛说着低下头，顺手扯了扯身上这件高档定制上衣，“虽然这些年我爸爸一直都重病在床，但好在我这个人运气比较好，在临州打工这几年榜上了个大款，今年刚和他结完婚，现在日子过得也还算滋润。”

　　院子里忽而传来女孩明朗的笑声，覃念初满怀惊喜地看向窗外，只见蒋心怡主动申请加入了跳皮筋的阵营，还渐渐与周围的孩子们打成一片，此刻正在为自己的动作失误而放声失笑。

　　“那心怡她……”覃念初欲言又止。

　　“心怡她是我和前男友的孩子。”蒋正媛解释道：“当时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和他分手之后才发现怀了她，发现的时候已经超过三个月了，就没舍得打掉，最后把她生了下来。”

　　“那你现在的先生是——”覃念初试探问道：“不太喜欢她？”

　　“我老公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存在。”蒋正媛低头苦笑了笑，胡乱转动着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之前和他谈恋爱的时候，就没敢告诉他心怡的事，怕他要是知道了，就不愿意娶我了。”

　　教室顿时陷入沉默，墙上的挂钟滴答滴，回音格外地清晰缭绕。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人很自私？”蒋正媛自嘲轻笑了一声：“为了能和有钱的男人在一起，居然这么狠心，把自己的女儿丢在这个与自己相隔两千多公里的地方。”

　　覃念初听闻却摇了摇头：“我毕竟不是你，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那些事，自然也就没有资格评价你在当时处境下做出的决定。”

　　“不过其实我能看出来，你还是很爱心怡的。”她起身走到讲台旁，从剩余的半箱汽水里取出来两支，而后又缓慢踱步回来。

　　“不然你也不会每次都坐那么久的车专程跑过来看她。而且这里明明什么都不缺，负责管理的老师们也都很认真负责，可你每次过来这里，也都还是不厌其烦地给心怡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生怕她因为抢不过别人而吃亏。”

　　两瓶汽水呲的一声被她依次打开。

　　“而且据我了解，觉西山这家福利院各方面的条件比其他机构要好得多。”

　　她把其中一瓶汽水递给对方：“所以我相信你选择这里，肯定也不是因为偶然，你一定是经过反复对比才做出的决定。”

　　“谢谢。”蒋正媛微微颔首，礼貌接过那瓶饮料喝了一口，又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像一点都没变。”

　　此时教室外又传来阵嬉笑。

　　两人随即看向窗外。视线定位到外头的江原时，蒋正媛突然说：“诶，外面那个叫……叫……”，她一时想不起来。

　　“江原。”覃念初提醒她。

　　“对，那个叫江原的男生。”蒋正媛接着说道：“他是不是就是那个，初一下半学期突然从外地转来我们班上的那个同学？”

　　“是他。”覃念初看着窗外笑了笑，“没想到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蒋正媛说着便忍不住回忆起来：“他以前在我们班上也挺受女孩子喜欢的，就是没想到现在长大了，居然比以前还要帅了。”

　　视线收回，蒋正媛忽而转头看向身旁，满脸八卦道：“诶，你和这个江原，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覃念初疑惑转头看向对面，眼里顿时略过一丝尴尬：“哦你误会了，我和他在这里遇见，其实也是偶然。”

　　“这样啊……”蒋正媛有些遗憾地将头转了回来：“我还以为你们是因为缘分重新遇见了彼此，然后又慢慢走到了一起，现在看来是我之前多想了，抱歉。”

　　接连跳了几轮的皮筋，蒋心怡趁游戏间隙坐在旁边的石阶上休息，随手拾起身旁的画笔和画纸，又无聊作起了画。

　　覃念初透过窗户注意到女孩的动向，话锋一转，便试探着问旁人：“心怡她好像很喜欢画画？”

　　“是，从小就喜欢。”蒋正媛眼带宠溺地看向窗外：“每次去商场给她买玩具她都不要，就只要画笔，现在家里最多的东西就是画纸和画笔。”

　　“其实我发现她在这方面还挺有天赋的，有没有想过帮她找个专业的老师？”覃念初顺势问道。

　　蒋正媛一脸欣喜：“真的？”

　　覃念初嗯着点了下头：“我教她的时候就发现，她对色彩的感知异于常人，甚至还超过许多优秀的年轻画家。像她这么好的天赋不应该就这样浪费掉。”她说着再次看向窗外。

　　“况且她自己本身也喜欢画画，所以如果家里有条件的话，我还是建议你帮她找个专业的老师亲自教她，或者直接送她去专业的机构进修。”

　　“当然。”她忽而又转过头看向身旁：“要是你不介意的话，也可以直接让她去我那里，吃住我都可以负责，而且我现在是自己一个人住，所以带着她也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有种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蒋正媛犹豫着低下头，迟疑道：“心怡她很喜欢你，刚刚跟我说了很多有关于你的事，还说你这几天一直都很照顾她……可我现在一想到我以前那样对过你，但你现在却也还是这么不计前嫌地想办法帮我，我就……”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怪过你。”覃念初看着她说道：“因为那个时候的我们，本质上是一样的。”

　　“你之所以选择站在许心妍那边，是因为你知道，如果你不这样做，那么当时被推下楼梯的那个人，就会变成是你。”

　　记忆就像把刻刀，重新划开了陈旧的伤疤。蒋正媛下意识抓紧小臂，指尖陷入皮肤留下一道道白里泛红的印记。

　　“而且其实我一直都知道，那天在楼梯间，那个拼了命想要抓住我手的人——”覃念初强压下声音里的颤动：“其实是你。”

　　“可我没有拉住你……”蒋正媛低声愧疚：“而你最后也还是掉下去了……”

　　“但你明知道当时去拉我会有什么危险，可你却也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这样去做了，不是吗？”

　　不堪回首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了上来，蒋正媛听闻只浅浅叹了口气，又问：“许心妍她……后来还有去找过你吗？”

　　覃念初说得好似云淡风轻：“前段时间有个关于我的情感丑闻，当时在网上传得还挺疯的，我想你应该也看到了。”

　　蒋正媛闻言无奈摇了摇头：“没想到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她还是因为林浩的事不愿意放过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覃念初起身慢慢踱步至窗边，“一个人想要欺负另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是不需要什么正当理由的。”

　　“蒋正媛。”她说着回过身来：“如果现在再遇到当年那样的情况，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蒋正媛愕然抬起头：“你想让我怎么做？”

　　“我想让你——”覃念初慢慢走上前，倾身在她身边蹲下：“帮我澄清当年的真相。”

　　这是覃念初第一次这么求人，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对方，所以只能尽量表现出诚恳。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会很为难，但我还是很想请你，请求你帮我这一次。”

　　“对不起……”

　　蒋正媛难堪地低下头：“虽然我是真的很想帮你，但你也知道我现在的情况……”，她低声叹了口气。

　　“恐怕又要让你失望了……”

　　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覃念初只垂眉轻笑了笑，这便缓缓从地上起身：“好吧，我理解。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好再勉强你了。”

　　“不过我是真的很欣赏心怡的才华，也不希望看到她这样的天赋被埋没掉，所以想教她画画这件事我是认真的，还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一下。”

　　覃念初略微顿了顿，随后伸手指了指窗外：“那我先出去看看孩子们都在玩些什么。”

　　皮鞋踩过地面，发出声声清脆。

　　她路边房门时不小心被抵门的石块绊倒，下意识伸手扶了下墙。

　　“覃念初。”蒋正媛这时却叫住她：“这次，你会赢吗？”

　　手稳稳撑住墙面支起了身子，覃念初笑着回过头：“相信我，这次我们一定会赢的。”

　　-

　　太阳西落，晚霞轻浮。送蒋正媛离开以后，覃念初独自一人踩着日落爬上了觉西山顶。

　　微风徐徐吹过，胡乱吹起些零散下来的头发，此时霞光浓得正好，日落到一半，她忽而听见身后有人跟上来。

　　“就猜到你会在这里。”江原说着走到覃念初身旁停住，“可惜来晚了，没赶上这场日落的开始。”

　　覃念初循声把头高高仰起，见江原身披余晖站在她面前，只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太阳落下去还会再升上来，你明天再过来，也一样可以看到日落。”

　　“但今天与覃老师一起欣赏这场日落的机会，就还是被我给错过喽。”江原惋惜地摇了摇头，随后紧挨着覃念初席地而坐。

　　太阳还在西下，远处霞光的颜色像熟透的橘子，浓了又淡，淡了又浓。

　　“江原。”覃念初突然说：“这几天谢谢你。”

　　江原疑惑地转过头来，忍不住轻哂一声：“怎么了，突然这么煽情？”

　　覃念初长嘶一声白眼回去：“我发现你这人是不是听不得好话，非得怼你几句你才舒心？”

　　“那没有，就是听你突然这么对我说话，我还有点怪不习惯的。”江原说着耸了下肩，“不过你要是真心想谢我，不如就把《彼岸》的版权……”

　　覃念初当即怒啧了声：“江原！”

　　“我刚刚开玩笑的，你怎么还给当真了？”江原趁机调侃道：“覃老师该不会为这点小事就记我的仇吧？”

　　覃念初无语斜了他一眼：“懒得理你。”

　　暗幕下沉，吞噬了霞光。

　　山间的晚风轻起，他的话也随风入耳：“覃念初，这几天也谢谢你。”

　　覃念初：？

　　“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我都会好好记住的。”江原语气认真道。

　　覃念初一副“看你有病”的表情回看过去：“你这话说的好像要和我诀别似的，又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谁知道呢？南星那么大……”江原说着便将视线收回，转而神色迷离看向她：“更何况你我之间的关系，应该还没有好到可以随时见面的程度吧？”

　　覃念初以直视回敬：“你这算是缠我缠上瘾了？就这么想每天都见到我？”

　　“那如果回去之后，我还是像现在这样，每天都想方设法地接近你，你还会觉得我烦吗？”他问。

　　“那还是算了……”覃念初略带嫌弃地摇了摇头，“我回去只想先好好睡上几觉，你没事还是别来扰我的清净了。”

　　“行。”江原低头笑了笑，又变回之前那副不正经的样子：“那我就勉为其难让你多休息几天，省得到时候覃大画家烦得作不出画来，最后又把罪全都怪到我的头上。”

　　覃念初闻言却十分不解，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你可别乱说啊，我什么时候因为作画的事情责怪过你？”

　　“当真没有？”江原反问。

　　覃念初停下来仔细想了想，好像之前确实是说过类似的话，但一时又怎么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说过，于是索性嘴硬到底：“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行。”江原笑着应道：“那就信你这一回。”

　　“你爱信不信！”覃念初说着便置气将头扭回来，“反正我也没有立场要向你证明什么。”

　　江原自嘲轻笑了一声：“你说的对，是我自作多情了。那你就当是我随口说了句胡话，别往心里去。”

　　覃念初又气鼓鼓转过头：“本来就是……”

　　远处的太阳即将吞没山脊，云层翻涌，染上了些金光。

　　“对了，我买了明天回南星的高铁票，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覃念初问。

　　“不了。”江原摇头拒绝：“我来这之前就订了晚上回去的票，打算吃过晚饭就出发，这次就不陪你一起了。”

　　“这么快？”覃念初惊讶转过头：“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江原打断她，试探着挑了下眉：“以为我会专程等你一起回去？”

　　他假装很遗憾地叹了口气：“本来是想这样的，但这不是临时有点事，需要提前赶回去嘛。”

　　覃念初浅浅哦了一声，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那你就先回去呗。”

　　似乎听出了她话里的不甘，江原刻意低下头来看她：“你这是在担心路上没了我的陪伴，自己一个人回去会孤单？”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单手托住下巴仿佛若有所思，眼睛突然骨碌一转，像是想到个绝佳的好主意：“那不如你现在求求我，说不定我心一软，就答应留下来陪你一起回去了。”

　　“谁要你陪？”覃念初无语白了他一眼，起身便往山下走，“没了你这个烦人精跟在身边，我还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呢！”

　　“这就走了？”江原赶忙起身跟上，“这太阳都还没完全落下来呢！”

　　“你不是还有事要提前坐车回去么？”覃念初说着停步回了一下头，随后又转身继续往山下走，“回去晚了不怕赶不上车？”

　　江原当即快步跟上来：“哦，那你等等我！别走那么快嘛……”

　　-

　　晚饭过后，江原坐上直通高铁站的专车离开了福利院，覃念初则独自一人回到房间开始收拾明天出行的行李。

　　这次待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所以需要打包收拾的东西也格外多，覃念初收拾行李到一半忽而觉得有些累，便起身坐到床边中场休息，不想这时却突然收到一条江原发来的好友申请。

　　微信好友验证的有效期只有三天，为了确保申请一直有效，江原一般每间隔上几天，就会给覃念初发过来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通讯录上那个红点亮了许久，覃念初无聊点开了那条讯息，发现这次的验证消息比以往多了条附加留言：【如果你真的想谢我，不如就先把拖了我很久的好友验证通过一下？】

　　消息赫然显示在屏幕上，覃念初本想就此点下同意添加，可下手时又突然转念想起，江原他之前也没提前告诉她一声就自己买票先走了，她觉得有些气不过，就又开始犹豫起来。

　　手指悬停在空中良久未动，她想了想，最后编辑了条回复给对面发过去，而后径直把手机丢到一边，蹲回去又继续收拾明天的行李。

　　同一时刻的西觉高铁站，江原在灯火通明的候车室里收到一条新消息，本以为是被冷了许久的好友申请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回应，没想到点进去却是条拒绝通过的回复：【不想和先斩后奏还不讲诚信的人讲话】

　　屏幕在目光停滞下亮了又暗，江原看着那行字无奈轻笑了一声，默默认下前半句的罪行，却始终对后半句的内容困惑不解。

　　不是，他什么时候不讲诚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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