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蛊

　　李知稹顺着那人的话重复喃喃道：“回去吧。”

　　匆匆告别曾月与肖谦，李知稹快步拉着小乌栖来到一片树荫下，他没来由的心慌甚至喘不上气，他双手压在小乌栖的双肩，强迫自己平静道：“还记得早上我教你的阵法吗？”

　　高大成片的树木将绚烂多彩的灯与河拦在外头，两人站在连月色都找不到的黑暗中。

　　小乌栖被拉着跑了几步后，喘着气望着眼前看不清面目的人影，点头道：“记得。”

　　李知稹手把手带着小乌栖把法印画在半空，带着他重复那句古老的咒语，小乌栖察觉贴近左边后背的那颗心跳得极快，连头顶的气息也沉闷起来，忍不住仰头。

　　李知稹低声道：“别分心。”

　　这口气听起来生硬，跟寻常的温软细语完全不同，小乌栖不敢再乱想，专心投入起来。

　　徐城离松山派距离不近，阵法运转时的感受与在山上练手时截然不同。

　　山上在阵法中穿行如春风拂面，舒缓从容，可眼下便如狂风一股脑灌入肺里。

　　小乌栖忍不住呛了一声，伸手去抓李知稹的衣袖，不知是不是冲击力太大的缘故，小乌栖根本感受不到另一人的存在。

　　冰冷刺骨的风如刀片似的将人贯穿，小乌栖忍不住打颤，只是眨眼间，他便回到了山上无尘居的院子里。

　　周身的冲击力倏地停止，小乌栖猛吸一口气缓过来，腿一软不禁踉跄一步摔倒在地。

　　院子里空旷宁静，竹叶窸窣而响，有黑鸟在月下掠过，小乌栖怔怔打量周围，没有发现李知稹的影子。

　　似曾相识的场景扑面袭来，小乌栖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眼眶里已经滚出两颗眼珠。

　　眼珠“啪塔”一声，砸在手背，小乌栖垂眸盯着泪渍，一时恍然。

　　眼水模糊了视线，小乌栖从地上爬起来，轻声喊了几句“掌门”，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阵阵带着清冷的夜风。

　　小乌栖抹了把眼睛——熟悉的小院重新映入眼帘，一切还跟早上离开时的布置一模一样。

　　小乌栖看到桌上那半杯未喝完的茶水，又低头看看胸前那两条麻花小辫。

　　他伸手摸了摸小辫子，没来由的难过起来——这一天的匆匆时光，快得像是一场大梦，一场美梦，梦醒了，一切好像都变得遥不可及了。

　　掌门呢？

　　小乌栖望着没有尽头的竹林小径，刚想冲过去，脚下又被什么束缚住了似的，迟迟迈不开。

　　不是想见掌门吗？为何不敢走？

　　小乌栖在风中矗立良久，泄气般叹了一声，转身耷拉着头跨进门槛，心里又突然涌出冲动，立马转头朝掌门书房的位置跑去。

　　隔着虚飘的记忆河流，李知稹看着小乌栖小心翼翼跑到书房外，在书房门口探出个小脑袋。

　　屋里的掌门正和其他弟子说话，见到小乌栖后一如既往笑了笑招呼他进来，小乌栖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起今日的事，便乖乖坐在一边听着听着。

　　后来他伏在掌门的桌案睡着了，李知稹忙完正事，便将他轻轻抱回了无尘居。

　　一夜无梦，醒来时只有那两条被睡得乱七八糟的麻花小辫还有昨天的痕迹，哦——还有脖子前小月姐姐给他买的那颗旧绿色的玉坠。

　　不是梦，小乌栖忍不住挑起嘴角，暗暗高兴着，他看了眼外头清澈的天色，时辰尚早，不用着急赶去上课。

　　日子又回到从前那般，小乌栖依旧鲜少有机会去跟掌门说说话，若是独处那便更是难求。

　　渐渐地，小乌栖也不再想找机会跟掌门提起端午那天的相处，而是把这件事当做一个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默默埋在心里，视作佳酿般，独自品味。

　　时空里的李知稹隔着光能看见却触摸不到实体的画面，抬手轻轻拂过小乌栖的发顶，似是一个人的道别。

　　不知什么原因，他所处的阵法不太稳定，他被匆匆拉回异时空中时，甚至被四周浅淡的血腥味呛了一口。

　　李知稹忧心山上的情况，打算快刀斩乱麻。

　　竟然他可以再次回到过去的世界，那他肯定可以回到乌栖误杀同门的关键时刻，只要阻止那些事，便没有后面那些苦。

　　李知稹抬手落在源源不断的记忆长河之中，一点法力落入，眼前的碎片便飞快流逝而去。

　　小乌栖慢慢长大，有了少年人的模样，那时候庄凊已经不再能教他，而庄凊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可以当做理由去找掌门。

　　随着年岁渐长，小乌栖甚至学会了跟庄凊开玩笑，偶尔故意当着掌门的面告告状，把人气得脸红脖子粗，转过头又低声细语跑去认错，简直让庄凊恨得牙痒痒又无奈。

　　小乌栖喜欢静静待在李知稹身边，很多时候闲来无事，他便去书房守在掌门身边替他研磨，整理书文，有时候光是坐在一旁看掌门写一下午字，也喜不自胜。

　　若是李知稹不在书房，小乌栖便趁没人的时候擦擦桌子，扫扫地，把那些动静大的活一口气尽可能快的解决完。

　　如此等掌门进屋的时候，便会大大惊讶一番，再由衷地把小乌栖的尾巴夸得翘到天上去。

　　常见掌门忙得整天整天不离开书房，庄凊只好将饭菜糕点一一送过来，小乌栖见过几次后福至心灵开始研究菜谱。

　　在苦练几个月厨艺后，成功后来居上把庄凊的活抢了。

　　庄凊忍无可忍当着李知稹的面教训他不思进取，整日贪图玩乐，小乌栖表面上把头一低再低，认错态度诚恳得不得了，实际上庄凊的话一个字没进耳朵，脑子里全是掌门夸他做的好吃时的神情。

　　于是庄凊又会发现，他骂得口干舌燥，而这臭小子竟然偷偷笑了起来，紧接着更令人心寒的是，掌门竟然劝他消消气——简直难以置信！天理难容！

　　庄凊以一种有妖妃迷惑了圣心的哀怨眼神瞪着李知稹，李知稹忍笑不言，庄凊无可奈何只能连声冷笑恨恨而去。

　　虽然记忆流淌甚快，但李知稹的眼神更快，他一丝不落地翻过小乌栖的回忆，同时想起了那些遥远到几乎已经遗忘的平淡快乐的生活，嘴角不禁挑起一个弧度。

　　粉色的灵痕缠上李知稹抬在半空翻动的手指，似是与他五指相扣，要将他紧紧包裹起来。

　　一片难堪混乱的画面突然出现，李知稹手指一抖，流淌的河流顿时成了一滩静水。

　　等等！方才那是在——

　　李知稹心中一沉，忙不迭将逝去的记忆往回拉，可惜错过已经是错过，无论他如何倒退，也仅仅只能看到事实一角。

　　无尘居的夜一如既往明亮如昼，只不过小乌栖已经是少年人的模样了。

　　他跪在无尘居的院子中，院子外站着四个笔直的弟子似是看守，而庄凊手里的鞭子掀起一阵阵劲风落在小乌栖身后。

　　小乌栖紧咬牙关，唇角溢血，满头冷汗如大雨而落，冰凉的月色照得他脸色惨白，眼神也开始涣散。

　　胡闹！

　　李知稹下意识要冲进去阻止庄凊，谁知缠在他手上的粉色灵痕突然生出一股力道，将他往后推了一把。

　　记忆画面不受控制的飞速流动，混乱不堪。

　　李知稹立即抬手结印重画法阵试图安抚，可无论他使多少力用多少功，都像软绵绵的烟云般，消散在半空中。

　　唯有那股粉色的灵痕不断汇聚、庞大，渐渐成了一抹人的影子。

　　“乌栖？是你吗？”

　　听李知稹这么称呼自己，乌栖迟半拍点点头，带着颤音道：“我…我还要一点点时间才能进到阵法之中，你等等我，我很快。”

　　李知稹听出乌栖的声音有些古怪，但那滋味他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只好道：“你阻止我做什么？庄凊为何那样罚你？你知不知你挨那样一顿会有多难受！”

　　最后一句虽然带着怒音，但掌门还关心他，乌栖轻轻笑了一声，紧接着他想起什么，嘴角渐渐垂下去笑不起来了。

　　“那是我活该，掌门不必心疼我。”乌栖叹了口气，语气十分低落，“掌门，你知道我为何要让你回到过去吗？”

　　李知稹想了想：“你想让我看看你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为何要去魔门，想解开你我之间那些所谓的误会。”

　　“对，也不对。”乌栖的身影渐渐清晰，最先出现的是那双柔情里杂着苦涩的眼睛。

　　李知稹被这样的目光烫得心头疼，面无表情道：“哪里不对？”

　　乌栖朝李知稹靠近半步，轻声道：“掌门，魔门中有一种邪术叫做——含香蛊。”

　　李知稹瞳孔微缩，浑身冷汗刹那间洇湿了里衣，一个不好的念头在脑海里发酵。

　　乌栖眸子轻弯，仿佛在自嘲，他透过李知稹诧异到深沉的目光，回答道：“据说这种蛊留在体内会慢慢侵蚀灵脉，使人每到特定时间浑身疼痛难忍，直到这人心性大变，功法尽毁，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的疯子，它才会去寻找下一个宿主。当年崔掌门与曾经的魔教主交手时受了重伤，体内留下了这种邪术迟迟清理不干净，不巧在某一次失控时误伤了你，导致你体内也留下了隐患。”

　　李知稹脸色紧绷，神情中带了几分警惕。

　　乌栖周身的粉色灵痕悄然淡去，他像个一个单薄易碎的幻影，轻飘飘站在李知稹面前。

　　李知稹好久不曾仔细看看他，小乌栖天真稚嫩的笑颜历历在目，而眼前人神色间却那么落寞与陌生。

　　乌栖的声音低而轻，似是将话语在喉咙里掂量几个来回才吐出的呢喃：“掌门，你不是问为何庄凊要罚我吗？你可还记得五年前，与碧水派比试大会的前一个月，我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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