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有兰

　　“呷呷呷呷——呷呷呷呷——”

　　方过午，青瓦檐上落了只长羽黑雀儿，或也觉仲夏闷热，尾巴一翘一翘，不去别处，只唤个不停。

　　“哪来的雀儿！”内侍闻声微惊呼一声，自清凉殿中出，至外间抬腰看檐稍便见——是只喜鹊儿。

　　那可是犯不得。内侍转身即招手低唤庭中檐下：“铃兰，去寻一长杆来！”

　　“扑扑扑——”

　　却是未及寻杆喜鹊儿便飞。内侍回头见，松气方欲喊侍人回来，就见这雀儿直落殿正脊上了——

　　“呷呷呷——呷呷呷呷——”是欢喜热闹。

　　殿中青罗柔帐拂。

　　兰草恍惚缓睁眼，便闻遥遥有雀儿在叫，于是深吸一气，懒懒翻身蜷缩，惬意吁叹又闭不住目，只觉睡得十分舒服。

　　周无冷香。宣齐洲又不在。兰草蹭了蹭白软软埋脑袋，只悄悄叹。

　　半刻想着人，兰草不住自嘟囔念了声：“等等……”

　　是在说什么？

　　夜中半醒只当人是冷了，方一想才想起人说过“可是冷了饿了”，那是“冷了”，不是“等等”。

　　为什么那样难过？

　　睡着也不开心。

　　不开心却四处捕猎。

　　四处捕猎就是不愿引它。

　　说好唤醒却是自走了。

　　“唔……”一声软乎郁闷，又闭眼。

　　不知帐外惊震寂静，而后无声兵荒马乱。

　　“快！快去禀殿下！公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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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珉华宫，承文正殿。

　　殿中太子议事。外无召不得入，内全寂静。

　　“老师。”有声似深秋晚霜。

　　“尤而效之，罪又甚。”驱得殿中无一丝暑气，不过未至严寒。

　　阶下太傅久默无言，只看眼前案上茶温，半晌起身行出，缓躬低言：“殿下……陈舒年半生行事无愧，只此一宗，臣不知如何。”

　　国事涉私，便多有人情艰难。

　　“他既有能，殿下亦需，臣……不干涉便是。”太傅只又道。

　　三年前，朝野更迭，御史中丞陈舒年非贬反升，加封太子太傅，按说应是光耀门楣显贵事，却因宅闱往事不堪，愈见炎凉腌臜，其中事皆于后说，此先有急：

　　“殿下，”舍人殿外疾步入躬，见上下皆无声便行上至侧微声禀：“殿下，公子醒了。”

　　深潭怔。

　　半晌，唇微动，才又看殿中：“事后再议，老师可退。”

　　陈太傅见前后知有急，便只应离。

　　舍人随出，下阶带笑：“天过炎热，便殿已备凉茶，请太傅往用。”

　　“有劳高舍人，”陈太傅不欲留，只道：“台中尚有事，我这便走了。”

　　舍人温润微身：“那高杉送大人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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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夏过午常天变，方闷热也日头明，现过一刻便阴云层压，玉阶玄墀皆亮了些。

　　帐中兰草抱被昏昏神游，忽觉有熟悉雨水味，清涩掺些泥土潮气。

　　唔？兰草出被细探片刻，即起身心急出帐。

　　要变天了，怎还未回来……

　　却是方出帐欲跑便瞬愣顿步，看眼前眉间全懵惑——这是哪？

　　“轰隆——！！”忽响奔雷声。

　　兰草蓦一惊，转头见窗外阴暗心骤紧，未顾眼前奇怪诸景直跑往外，见有人在，看过不熟身形面孔，心中犹豫可要问问，忽叶子一痛——

　　“唔！！”

　　未及回头即撞高墙，惊自连退数步，而后觉熟悉冷香，惊喜反应睁眼想要唤人，却瞬腾空——

　　“退下。”声温似凛冬地泉。

　　草叶身长了些，却仍方及人腰腹。苗儿睡中少抽条。

　　“宣齐洲……”兰草仍念人难过，此脸侧撞至腰间革带红一片也不在意，只抱人脖颈蹭蹭欢欣软唤，亦未觉身后发短仅垂落至肩。

　　宣齐洲无应。眼中亦不辨喜怒。只入帐。

　　兰草懵懵站至床面，才觉宣齐洲……似乎变了些……就闻：

　　“可有不适。”看人传意，眼中潭深无波。

　　兰草稍愣，答并无。

　　“可要饮水，或用饭。”又平声问。

　　兰草觉都好，答不要。

　　“可要……再睡。”声有不稳，微不可察。

　　兰草稍顿渐皱眉，看人不明轻抿：你怎么啦？

　　宣齐洲倏闭目紧啮，痛意锡骨。

　　那长长一道行路昏念，毒咒一般，天神听了去，便是从了他周全心思，教人气息尽断，三日无温，是剪了发，勉喂进些水……才回一丝生机。

　　你还醒来作甚？

　　你还……醒来作甚？

　　兰草站床上与人几齐平，此惊见神色似痛，懵片刻无措攥叶，小心微身看人唤：“宣齐——唔！”

　　瞬教扣身紧抱，颈侧觉热，惊呼半声瞠目，脑中全空。

　　“……”洲？

　　这样难过……

　　兰草渐清蹙，轻抬叶子抱回，半刻垂眸，眼中又渐生空冷。

　　捕猎不顺，睡中难过回来也难过……遇见什么了？

　　忽觉臂上落锐物，宣齐洲心怔低头即看，便见兰草身后发又长，一瞬瞳缩破口：

　　“兰澧，不可！”

　　兰草即懵愣。乌发已长寸余。

　　彼时世子及反应，不知如何失方寸跑去，也又未接住人，翻出便见面灰无血色，抱起只觉似严冬河冰，耳边已无声息。

　　东院离最近，便当真引人去了东院，府医来探，惊说心脉已消——便当真是自在未留，于是当真可不必再费时，不必再多虑，可报伪善毒母通敌陷父养奸害舅重重仇。

　　而后可笑不堪。

　　不食不寝看三日三夜，又祈尽天神，仍旧丝毫无用。

　　是第四日，王妃忽想一佣工修枝偶提，草木生长时枝叶不可过多，对说孩儿，世子不甚清明默一刻，出袖中柳刃稍断下一绺，又多些断一绺……至乌发尽齐颈，兰草渐有息。

　　而后可进水。晚间勉回温。

　　“你……”宣齐洲惶乱看人，息不甚稳，心腑缩颤。

　　兰草茫然觉惊惶意，片刻渐明，才张张口看人，又轻抿攥叶子格外无措：

　　我无事……

　　我睡……许久吗？

　　我……是……我的叶子……它可生长……若有需……我可教它们长快些……但我……会睡一阵……我曾见人冷便如此过……我只当你也冷了……便……我……

　　缓觉意，宣齐洲眉间惶乱成怔。

　　过良久，惶怔渐皆褪，目中似有红水光：

　　“你，知会有亏。”宣齐洲看人轻问。

　　蓦觉怒意，兰草惊，急张口答：“啊……”我知，但我见——

　　宣齐洲顷颔，啮闭目，无声吸一气，缓睁目看人声愈轻：“不明意……为何不叫醒我。”

　　兰草一噎，脑中空半晌，攥叶看人：你……睡着……我……

　　宣齐洲无言看，眼中渐静。

　　三年零四月，日月升升落落万万回，悔愧如寒雨阴湿气，无时不刻不在心腑髓骨间挫磨钻锥蚀，早已惯了。现无名怒却似倾盆雨刮了山土要成洪，无泄处，压不住。

　　半晌不得答，宣齐洲只轻又问：“方才为何又长叶？”

　　兰草僵，微张口，目光瞬移至青帐又回，抿唇看人似惑：……啊？

　　宣齐洲静看着眼前人，半晌抬手抚从前便喜爱的毛茸茸，轻声似问：“为何？”

　　叶子忽得舒服，兰草未忍住轻吸气，缩了缩脑袋，一时想要抱人，顾不得答，眼前却忽有声，轻似低怜：

　　“兰澧，有心之失，受罚可好？”

　　兰草愣。

　　“往后不可长叶自亏，不可未明究竟随心想便从事，只这两件要紧需记，其余不知，我告予你知晓。”宣齐洲指尖轻摹衣物，觉掌下有温。

　　这过于令人喜了。

　　于是欲抱人的两片叶子蔫蔫落下，半晌，兰草鼻尖轻一吸：……嗯。

　　宣齐洲未教苗儿站坐费力，眼中寒沉怒是及抱人入怀不见面容，才愈显愈多，亦是解衣绔至可清明看着，又仅是掌至皮肉——

　　“啪！”

　　“唔……”蓦颤呼攥叶，惊觉痛，才知是如何。

　　宣齐洲……生气了……兰草眼中空片刻，水朦朦垂眸闭目，紧抱着人蹭蹭埋脑袋，未再出声。

　　第四日兰草有息后，府中有几侍人无声消去，有一人于校场第四日跑，力竭昏了，后教驱出府去不知所踪，未如此疼。

　　宣齐洲垂眼看着，半刻，至怀中轻呜细颤又不住移膝，挥臂动作顿，而后停手，系衣，收臂回苗儿有温后背，闭目不言语。

　　“宣齐洲……”苗儿难抑不稳哭咽喘息，叶子渐松衣襟。

　　我……你可是……我当是……你捕猎遇了麻烦……长叶……

　　鼻尖已水红，兰草痛中想着，此忍不住便出来，看着人传意说了。

　　宣齐洲忽觉柔软爱护杀意。只如幼兽护食天性。却非天性……是压着心惧，自血泊中生拔出的。

　　“你从前说可帮我，便是要如此。”于是宣齐洲看人问。又总觉人冷，牵起被围上怀中。

　　兰草欲应却忽懵。

　　宣齐洲说……它是许久以前……

　　“人寻常睡时若是盏茶，你睡三年——澧水那样久。”宣齐洲觉意，轻启唇提及，只心中透骨严寒无力又不住生。

　　兰草惊瞠，半晌微张口，紧眉看人，不知如何。

　　“我方才说什么？”宣齐洲缓问，抬手抹去兰草眼尾洇红水湿。

　　兰草记着了，稍想，模糊咬字勉力答：“往后不，可，长……叶自，亏……不，可未，明，究……竟，随心，想便从，事，只这，两——”

　　明意，记了言语，尚不对字。宣齐洲蹙间听说，只又抱回苗儿，归束乌发一掌握了，量发长几寸，默记无声。

　　应是未想对，兰草此渐明：宣齐洲捕猎前后事，它想得不对。

　　那难过……是为何？

　　身后疼，兰草蹭泪，探叶去轻触，不住揉了揉。宣齐洲察人动作，缓松开几分手臂，未言未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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