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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痴人
江月明抱臂一笑,道:“答的好。你既精通律法,应当比我更清楚,私藏朝廷诏令是何罪,瞒而不报,又当如何论处!不提别的,单就私藏诏令这一条——”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几乎戳到他心口,“只这一条,流官三千里!岭南瘴疠,崖州孤悬,你想去哪啊,富大参知?!”
“待我入狱定罪,你便是板上钉钉的宰辅!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偏要替我瞒那劳什子的病!你想过没有,如果那份原件没有任何问题,一笔一划皆是我亲笔所书,你当如何!是打算陪我一道问斩是么?!”
话音糜落,黑沉沉的天际压过一道轰隆隆的沉闷雷声,雨珠子砸在青石板上跳银星儿,声声打在两人心头。
富闻谦伫立良久,低眸望着她,嗓音喑哑:“可是安隐……我知你怨怼于我,是我的试探伤了你,这是富某之过……但此事关乎生死,容不得半分莽撞……”
“在你心里,龙王案重要,漳州的百姓重要,身边人的安危重要。但安隐你可曾想过……你的安危……重不重要?可会有人……”
会有人……担心你呢?
“我非是不信你,而是太信你的品性,所以我才始终坚信,那份与你本心背道而驰的原令纵使真出自你手,也必有破绽可寻。我是想瞧瞧,你的病是怎么一回事……我也好想办法。”
见她默声不语,别过脸去不理他,犹豫间,他又慢慢抬手,指尖将她散落脸侧的几缕发丝轻轻笼在耳后,“安隐……此事不怪你……别这样……”
他的声音和缓又坚定,像是化开料峭时节冰泉涌流的第一缕春风,轻舞漫语,却又温蔼和煦。
淤堵于心的酸涩几乎在瞬间冲垮江月明紧拉的心闸,汹涌地奔进四肢百骸,又一寸寸漫过胸腔,浸过头顶。
她猛地便想抬首瞧他,似乎一瞬间有好些话想与他讲。想拉着他聊凛冽冬日里斜照的暖阳,秋日里南飞的大雁,夏日里碎冰当啷响的梅子汤,想和他看晴朗春日里,风中盛开的第一朵金色迎春花……
可是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多留他一刻,多与他一言,便是多予他一份希冀与不舍。
别停留,别为她犯险。
“富希成……”
江月明轻唤他一声,却将长指狠掐在手心,绷紧嘴角压下一切翻涌的情绪,“今儿风大雨急,趁着无人瞧见你,给我速走!”
话音未落,袖中藏好的桂花糖已倏地塞入他怀,同时用尽浑身力气将他推出了门檐!
富闻谦方才稍一愣神,竟被猝不及防地推了出去,踉跄半步方又稳稳站住。
他攥紧那包桂花糖,一个箭步便欲冲回,却见她直直立在那扇厚重的大门后,眼神波平无澜,素衣纤尘不染,风雨中传来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决绝:
“富宰执,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些道理你自该懂得,回罢!”
“江月明!”
他口中吼着,伸手去抓她风中翻飞的衣角,想将她从那扇沉重压抑,吞噬一切光亮的门后扯出,身影快如离弦之箭!
可手指……
却只触到了乌漆大门上那冰冷骇骨、面容森然的兽首门环。
“轰——”
肃穆的乌漆大门沉沉阖拢,富闻谦不管不顾,身子狠撞在厚重的门板上。他未去叩那暗金的门环,而是直接抬手拍起了门!
“江月明!”
“江月明,你莫要躲着!”
“你将话讲清楚,我不信你会就此罢休!”
“开门啊!”
……
门内,江月明两手扶着震颤的门板,慢慢跌坐下来,湍急雨水漫过脚背,拽着袍带汇成涓涓细流。
她漠然独坐,仿佛世间只剩天上的隆隆雷声、哗哗雨声、身后震耳的撞门声,以及那对玉质门环敲在门板上的细碎当啷声。
富闻谦动作猛烈,他每拍一下,她瘦削的脊背便随着门板震动一下。听得久了,便觉那响动不像是在拍门,倒似一声声,哐哐地,撞在她的心门……
“江安隐,开门!我知道你在!”
……
江月明神色茫,静坐无声,一旁的春桃想出声劝她两句,却见她那失魂模样,便也不敢出声惊扰了。
不知多久,门外撞门声渐稀……
不多时,便又止了。
江月明又静坐片晌,恍然抬眼,哑然问道:“春桃……他……是不是走了?”
春桃红着眼,有些泣不成声:“……应是。”
“走了好,走了……省的……招灾。”
她扶着门扣踉跄起身,一对膝盖已麻木得感觉不到半分痛。
“咔嗒——”
门钥轻响,她复又将门推开一线,向外窥望。
同门内一样,门外骤雨如幕,暗沉的天际里只有一点昏亮天光。
潇潇雨幕中,却还倔强地立着一道身影。
“他怎的还在……”她眉头微蹙,喃喃道。
滂沱大雨中,富闻谦的身形挺拔如松,察觉到身后投来的目光,他缓缓回首。雨水冲刷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那眼底却燃起骇人的、近乎偏执的亮光。
他一字一顿,声如金石掷地:“江月明!你听真了!我富闻谦不管这世间之水是清是浊,此心坚定不移!纵使你明日便身陷囹圄,也休想一了百了躲清净!我一定会劈开铁壁,将你干干净净拽回这朗朗乾坤!教你大大方方地站在这世间!”
“一定!”
语罢,他转身踏入浓重雨幕,那身青袍瞬时便被雨水吞噬,但他步如磐石,踏碎一地水花。
江月明望着那道在雨瀑中绝然离去的背影,一滴泪水顺着脸颊倏然落下,她轻轻吐了二个字,散在风雨里——
“……疯子。
富闻谦走后,那道高大的乌沉木门紧紧闭阖,长街又静了下来。
相府外的某个晦暗街角,一句满是震惊的疑问倏地打破沉寂:
“那是……富闻谦?”
静默片晌,又有人答:“……郎君,好像确实是……富参政。”
答话这人显然也震惊无比,丝毫未发现自己的答话有什么毛病。
“嘶……政事堂这是……疯了个宰辅后,又疯了个参知……?”
高炽自雨幕阴影里慢慢踱出,一身玄色劲装几乎完美溶于黯淡天色。他将戴在头顶的乌黑斗笠向上又抬了半寸,哗啦啦的雨水立时顺着精巧的圆弧边缘倾泻而下。
那双隐在阴影下的眼睛锐利如刀,瞧瞧那道远去的青色背影,又瞧瞧门扉紧闭的相府宅院,唇角蓦地带了几分难测笑意。
“有点意思啊……可惜来得晚,没听见说了什么。”
关山鹿依然站在廊下阴影里,为难道:“郎君,这种泼天大雨,三步开外估计都难听得见说的什么,咱们就是早来也听不清呐。”
高炽笑笑,道:“也无甚重要,堂堂参知政事冒着瓢泼大雨拜访待罪宰相,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告诉我们很多了。”
“是——莲相辞官谢罪的决定并没有提前与他商量,朝堂势力即将重新洗牌么?”
“怕是不仅如此,富闻谦向来持重慎微,喜怒不形于色,定是知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受了天大的打击,才形容狼狈地冲到相府门口讨个说法。”
“那郎君觉得……能教富参知那样的人心神崩溃的东西是什么?”
高炽细思片刻,将斗笠低了下来,“我猜是她的病……瞒不住了,或者……十分棘手。”
语罢,他转身向街道的另一侧走去。
“郎君!”关山鹿忙追上去,脚踩在一处水坑里溅起一大片水花,“咱们不找莲相了?冒这么大的雨出来一趟就这么回去啦?”
高炽稍一抬脚,轻巧躲过溅起来的水花,步子却是没停,“她的病我暂时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倒不如先去会会富大人,只要他还在意莲相安危,就不会将我拒之门外。那张‘伪令’,我可亲眼见过……”
“对了,前两日教你去查这个深藏不露的参知政事,查的如何了?”
“能查到的都是些官面文章,郎君,”关山鹿将脚步放轻,“富参知是清平二十三年的探花郎,一入仕便得陛下青睐,直入国子监做了监丞,但未做两月便出为太平县令。”
高炽将投来疑问的目光,关山鹿便道:“面上说的好听,说什么股肱之才,磨砺后才成大器。但属下瞧着,就是他中榜后不肯求娶永泰郡主,惹得祁王一生气找人给他贬出了京城!”
“祁王?”高炽听罢便笑,“他倒是好眼力,要是他当真委曲求全,娶了那郡主,早两年便陪着她一家子造反砍头咯。”
“但郎君别说,富参知做官选人确实有一套,在官场这种尔虞我诈的地方不仅功绩累累,还名声清正,属下翻了个底朝天都未发现一星半点的黑底,简直就是‘白壁无暇’!”
“就太平县那种三不管的边陲地界愣是教他治的井井有条,夜不闭户,一路做到了知州,后来又入京升任翰林学士,知台谏。”
“据传圣上曾有意教他做三司使,却不想熙宁二年他修《诗品》校错了字,又出为滁州知州。在任时整顿吏治,修堤治水,清除匪患,当地老百姓都夸他的好,还要给他立牌坊,于是三年后一回京就升了参知政事。”
“熙宁二年……”高炽拧了拧眉,“这怎的听着如此耳熟?”
关山鹿抢道:“哎呀!就是莲相点中状元那一年!”
“竟如此巧合?”高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贬官没有旁的原因么,只单单校错了字?哪个字能这般金贵,教人直接折了青云路?”
关山鹿摇摇头,“这哪里知晓去,其中真相……怕是早就封在中书门下的架阁库里了。”
“那咱们就去架阁库转转,看看这白壁到底有瑕无暇!”
两人说着走着,身影逐渐消失在潇潇雨幕中。
长街,复归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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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最早见于《孟子·离娄上》与《楚辞·渔父》,表达明哲保身的传统士人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