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楼漫记

作者:钓雪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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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绵绵


      阵中熬煎,如无尽处,只觉灵徽离体如风吹絮,内丹摧残如杵碾珠。

      起初,我心有所待,身伤未极,犹能勉强支持;可此阵诛心,一呼及一吸,俱感命如残烛之飘摇;一秒复一柱,皆查命陨身消之绝望。偏偏,阵中无有休息,无有日升月沉,无有光明丝缕,我只得清醒觉察,生机消磨如积雪逢春,死意横陈如藤蔓遇夏。

      不知多久过去,我渐渐领会女娲之心。烛龙纵来,亦无法可解此阵;此阵纵解,髓伤丹残,我与女娲亦只剩残喘;纵有残喘,主并不知我在此阵,我伤已至此,又怎么寻他。

      念及此处,我绝乎大望,但求速死,以终此摧,以了此痛。

      而正当万籁阒寂,语言消沉,默默葱茏时,女娲却忽然语言,并一改伤极痛绝;静淡柔软,如寰水无波;暖糯温甜,似母亲叮咛。我纵身伤已重,然但听其音声,万般疼痛,如得疏缓,故仍旧艰难应答。

      “赤明常说扶桑是他挚友,身边有一小鹤,鸣声清樾、机敏灵巧,为其持戒,想来小友便是那小鹤了?”

      “是。”

      “赤明常言及小友之酿,赞不绝口。”

      “嗯。”

      “你可有名字?”

      “主亡语言,不曾起名。”

      “那旁人称你什么?”

      “旁...人?”

      “你们谷中其他妖灵。”

      对了,阴碑之文:“人为管尺,不类称残。”

      那么天下众生,皆是人了。女娲之作,已刊于碑。此中重量,我始恍然悟之。

      “小鹤。”

      “东尊也该给你起个名字的,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我曾经觉得这样便很好;可如今,我也不知这算什么,我也欲知,这算什么。

      “赤明与吾山阴旧事,吾说给你听,可好?”

      “好。”其实山阴往事,烛龙已然飞其眉,舞其色地于小竹楼前讲过,只是此刻我言语已经着实艰难,实不知她如何更言,只是觉得她每说一句,身上似乎痛得就轻些,只盼她多说。

      后来她说的,我已听得十分依稀。只觉听她娓娓讲述,身体愈感轻盈,不知是死之将近,还是她声可疗伤。

      她说,山阴尚武,不尚礼艺,故十二高阁,乐阁最下。她因力强,缺亦大,形体囿于腰上,始终未化腿足,此缺镌于阳碑,不可转矣。可山阴常兴射猎,她因无腿,不能骑射,未收坐骑,无法参与。故但兴赛事,她便闭阁自守,吹笛抒郁。

      她说,是日正逢牧渊节开幕,阁中众妖休沐观赛,她独守阁中,暗奏青曲。赤乐宏大宣华,青曲忧愁婉转,向有“赤华青忧”一说,山阴民风剽悍,恶山阳之曲优柔,寻常时节,女娲向不与众奏之。

      她说,是日阁中空旷,她心中寡欢,青曲忧愁,却合时宜,是故吹之。因疏练习,多于误顿,愁上更愁,正欲弃笛熄音,忽闻窗前有扣板击节之声,节律与所奏曲目严相呼和,乃续斯声,果然一曲悠扬如诉,再无偏移。

      她说,待她抬头,乃见烛龙缚目执扇,窗前伫立,红绦玄氅,琅琅修身,翦光面晦不能明辨,而形影气质已吊绝昆仑。

      我想,吊绝昆仑未免言过其实。西至昆仑,东归汤谷,未见能比我主丰神俊采者一。

      她感其祇髓,然山阴未有此灵,欲问其从何而来,却见他手中名器阑干,观其缚目红绦,知其是为烛龙,于是转问:章尾君既喜山阳青曲,该赴咸池文雅,何故来赤域杀闲?

      烛龙摇头轻笑说:曲也寻常,笛也寻常,阁主奏之,则俱不寻常。其言乃捧奉,然毫无谄意,如双碑成文,概诚全实。

      她因此前曲多有谬,赧颜,愧而不敢当之。

      烛龙一指她手中之笛:吾不会作曲,但笛子还可以一试,请阁主断发一缕,用以制笛,免得此等俗物,屈了这阁中、曲中意境,渎了阁主风华。

      她即从善如流,断发予之。

      她说,山阴向傲其铸造,然而当时万般名品,俱已不如阑干、舜华声名震撼。烛龙既非山阴之灵,而上山阴之能,赤域既羡且妒,早欲招揽。此番良辰佳机,何乐而不为?

      是乃二灵初遇。与烛龙所述,因情不同,事若两桩。

      缘来女娲之心,初遇即动;而烛龙之情,赠器乃生。

      后来赠器定情,主位工阁,跪为持戒,与烛龙所讲,概无别差,不在话下。

      诸事皆遂,唯造人一节,烛龙尚不得知,可以一表。

      她说及人族,终究沉郁,再撑不起先前温柔:你可知,人族,乃吾毕生最杰之作,虽昆山阴阳无肯信者,然此作诚诚无关军政,但为宣表吾与赤明之情,弥补吾与赤明终生之憾。他赠吾顷川,不世之器,见其真心,当有绝尘佳作匹之;吾冥思苦作三千年,终有此成,欲以返赠,以彰吾情。奈何奈何,未料天地之间生此大劫。天下不知我者万众,见之惶恐;知我者唯有赤明,却未能见之。

      “阁、阁主能至刊碑,章尾君、力极诸工,何、憾之有?”我心中酸楚,不知其所谓憾之所指。

      她说,可是吾等残疾,药石无用啊。赤明曾说,平生大憾,在于他目可明天下,却不能自照,不能见挚友法相、挚爱面貌。而吾之大憾,在于吾司山阴礼艺,却因无腿不能起舞驭缰。而天下神祇,生来身魄有缺,此事隽于碑上,不可转也;天下妖灵,生而有限,数万修为,不及神祇弹指,亦未尝得自由。吾之所作,众人平等,未有生而大能极力者,亦未有生而残缺痴傻者。欲求能力者,可以徐徐修行图之;欲要淡洒一生者,亦可以不受残疾之苦。

      我闻此话,始觉女娲超然绝处。此前岁月杳然,忽如荒芜虚度,竟从未想过这重道理。可笑从前,山阴十一高阁,竟有眼无珠至斯,如此高妙心魄,竟会受尽白眼...偏要等到人出碑刊,方肯认她不世惊才。

      想我云上初见人族之时,只觉此类毫无灵徽,甚是奇怪;未成想,空即是有,前途无量。并因我体魄健全,未羡其全;可是如今回想,我主当时多有顾盼,怕心中岂止奇之,亦是羡之。

      怪道此作之奇伟,可以刊碑。

      他们奇在生的全,而伟就伟在,有得选。

      她说,有得选,就是自由。

      此前,天下众生,命运皆限于碑,没有得选,不得自由。

      人间甫定,她即有祝颂:“人间世界,平安自由,力不可图之,卦不能问及。”言出法随,此后,外访人世者,禁所有修为;人命皆由己,明日不可占。

      女娲此作,虽借顷川之力,然则人族之伟,莫说匹配顷川之力,简直另成寰宇,足下天下之工。

      “此作既成,阴碑已刊,昆仑震荡,章尾君、既、既与阁主、同列高阁,岂会、岂会不知?”女娲言语前后皆悔此一事深矣。我与主久不出汤谷,消息迟钝,如非云上见之,不知世有人族,犹在情理;可烛龙既居山阴,又是一阁之主,如此刊碑大事,山阴余脉一谷喧阗,隔峰之事,他竟不知,实实奇也怪哉。我忽念及此节,勉力一问,未成想,此问之后,再也不能语言。

      女娲努力咽泣,勉强而言:终究是吾天真,想着秋季婚典礼毕后,领他去轩辕谷中游戏几月,到时再教他知道,他见了人间,不知惊喜得如何怎样,故联络山阴刻意隐瞒,他自去年自汤谷归来,终日埋头预备婚典,亦未尝生疑...未成想,未成想...天地之间,生此大劫,吾与赤明,莫说婚姻,后会竟无期矣。

      我再欲相宽,却觉已失尽气力,不能再发一言。身上倒也痛得不剧了,因此时丹廷空泛沉寂,化形至今小万修为,十散□□,已趋尽殆,想来此阵抽无可抽,自然也缓折磨。

      天地之间,只有漆黑一团,意识隐约处,唯闻女娲呢喃不休:赤明...或许,那日,你不该在吾窗前站那一站。若你不知吾,何来顷川;若吾不知你,何来人间;若人间未有,碑自不刊;若碑不刊,木末又何须走险;若她不走险,东方又何至于卷入这场大劫。可叹天地因果凌厉,会有今日,则有当初。吾当初怎就不听毕方的劝,想来那日他脸色晦冥,强拉吾去观赛...必是心有所料,而他扶乩一向未有失算...可叹当初当初,悔之已晚...悔之已晚...

      赤明...吾可还能再见你一面,带你去人间看看...

      怨吾,吾一曲所误,终究误了太多...

      怎会怨你,要怨也怨天工有缺,偏生的辛夷健忘,教木末孤守山阳,起了卷转心思,成了怨孽...怨那碑文,移了青赤的和谐,动了阴阳均衡...便不是你与烛龙,不是顷川与人族;是什么祸蛇与灯芯,造出什么旁的法器和种族,那碑该刊还是要刊,木末该动还是要动...我主...该恻隐还是要恻隐...有此大劫,是天地要毁昆仑,双碑大道欲弃青赤,你慧足为一族之母,怎么这些关隘都缠不明白...

      我很想把这话说给她听,奈何张口失声。忽然心中大恸,念及我主,此前这许许多多岁月里,他又有多少话,想讲却无法言明?那时他章尾山夺山重伤而归,直入小泉闭关,是真是不欲理我,还是他伤重无瑕顾及,不愿我见其落魄形容?

      然而此时我命将绝,万千有悟,万千有悔,口不能言,心无可诉,俱休俱妄,俱无谓矣。

      最终徘徊处,我同女娲所想别无二致:翡台之上,梧桐之下,难道即为我与主之诀别...

      扶桑,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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