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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我安慰妙莲的那样。
夜很深的时候,皇帝来了。
这一夜碰巧轮到我值夜。当时我正守在妙莲的卧房门外,妙莲早就睡下了,我也靠墙坐在一只厚厚的垫子上打瞌睡。
殿门吱呀一响,我瞬间惊觉,只见皇帝缓缓走进来,左右跟着两个太监,一个是得喜,另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想来大约是专门侍奉皇帝的人。
我一呆之下,赶忙按照被教导过的礼仪拜伏在地。
明黄色的袍角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你们都下去吧。”皇帝头也不回地说。
得喜对着皇帝的背影躬身答应,轻手轻脚地关好了卧房的门,然后转过身子,恭敬地让另一个太监先行,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发现我还愣愣地跪在原地,不由得微微皱眉,向我摆了一下脑袋。
我赶紧爬起身,抱了厚厚的坐垫,跟着得喜走出殿门。
庭院里,得喜招手唤过一个守在宫门旁的小太监,低声吩咐道:“带得恩公公去下处歇息。”
“是,”小太监躬身答道,“得恩公公,您请这边走。”说罢,引着跟皇帝来的那个太监到紧挨着西配殿的那间亮着灯的耳房中去了。
“艾儿姑娘,”得喜转过头来对我说,“今儿个夜里咱俩一起在廊下守夜,你先回房去披一件厚点儿的衣裳吧。”
我点点头,向东配殿旁自己住的那间小耳房走去。
待到我披了一件长袄回来,换得喜回去穿衣。我独自立在廊下,只见妙莲卧房的窗子里透出烛光。那窗格上糊着水红色的薄纱,把烛光也染上了浅浅的红色。墨蓝的夜空中,几缕云彩遮住了半轮月亮,满天繁星闪烁着柔和的微光。夜很静,庭院里只有蟋蟀在墙角轻鸣。
得喜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不仅加了一件厚厚的外衣,手里还抱着一条被子似的东西。
“我拿了条狼皮褥子来,”他凑过来低声说,“我先打个盹儿,然后换你睡。要是听见我打鼾了,你就捅我一下。”
他说完就在殿门旁找了一个避风的凹处坐下,把狼皮褥子往身上一搭,闭着眼睛蜷成一团儿。没一会儿工夫,我就听到了他轻轻的呼噜声。其实,我很想跟他聊聊天,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睡着了。这个打呼噜的音量应该不至于被卧房里的皇上听到吧,我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决定不去唤醒他。
我靠着殿门前的柱子坐下来,渐渐地,自己也有点儿犯困了。
叫醒我的人是得恩。
我揉揉眼睛,活动一下有点儿酸痛的身体,然后就看见了两张满是责备的脸,得喜一脸无奈,得恩一脸恼怒。
头上的天刚麻麻亮,我有点儿搞不懂得恩为什么如此生气。
“快去吩咐热水!”他从牙缝里对我和得喜挤出这几个字。
得喜二话不说,爬起身就一溜小跑着往殿后的膳房去了。明华宫的膳房昼夜不离人,火炉上一直都烧着热水。
得恩狠狠把得喜忙乱中留在地上的那条狼皮褥子踢到看不见的角落里,剜了我一眼,一言不发,默立在殿门旁。我也赶忙把身上的衣裳理理整齐,立在殿门的另一侧。
微风拂过,我清醒了好些,忽然意识到,如果不是大家都传言妙莲很有可能被封为皇后,如果我不是妙莲带进宫的陪嫁侍女,得恩几乎肯定会打我一巴掌或者踢我一脚。
难怪得喜刚才跑得那么快呢,我心中暗想,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正在这时,只听皇帝在殿内朗声唤道:“得恩。”
“在。”得恩应了一声,推门而入。
没一会儿工夫,穿戴整齐的皇帝就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
此时得喜刚好端着一盆热水在门边站定,皇帝在热水盆里洗一把脸,用搭在盆边的面巾擦干,就匆匆地走了。
“好险啊!”得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手里的水盆放到地上,回首四顾,“咦?我的褥子呢?”
我指了指台阶下的旮旯。
“皇上起这么早干嘛?”我不解地问。
“上朝去啊。”得喜一边抖落着褥子上的灰尘,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咱们主子还睡着呢吧?”
“是吧。”我说,下意识地向静悄悄的殿内望了一眼。
太阳刚升起来一点点儿的时候,得安带着两个小太监来明华宫报喜,说稍后圣旨就会下来,册冯润为后。
明华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们听了这个消息,都十分欢喜。此时妙莲还没有起身,菱儿自作主张,从书房的钱匣子里挑了挺大一块银子,我猜少说也得有二两吧,塞到得安的手里。
送走得安,我一个人走进殿内,轻轻推开卧房那两扇虚掩的门。
泥金撒绣的大红幔帐不知何时已经勾起了半边,床上衾枕凌乱,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欢好之后的旖旎气息。妙莲抱膝坐在高高的方枕上,脸偏向内侧。
“你睡醒啦?”我轻声问道。
妙莲没有回答,却慢慢转过头来,满面泪痕,闷闷地说:“我听见得安的话了。”
我无言地递过一条手帕,她下意识地接了,擦了擦脸。
“他信了。”她把盖在膝上的鸳鸯锦被揭起一角,让我看素锦床褥上染着的那几点殷红血痕。
“可是……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他。”她哽咽着低声说。
我黯然无语,心里暗暗猜测,妙莲觉得对不起的那个“他”,一定不是拓跋宏,而是高渠夜。
正在这时,菱儿端着一盆洗脸水走进来。
“恭喜小姐。”她一进门就欢欢喜喜地说。
妙莲来不及掩去脸上的泪痕,索性面朝里躺倒在床上。
菱儿以为妙莲害羞,自己却也十分羞赧,勉强正色说道:“二小姐,得喜说,按照宫里的规矩,用过早膳你就要去太皇太后宫里和三小姐一起听训导。时候不早了,奴婢这就服侍你起身梳妆吧。”
“冯清也去?”我诧异地问。
“是啊,得喜刚打听来的——三小姐封了左昭仪。”菱儿说。
妙莲入宫后,日常的梳妆打扮大多是由菱儿经手,我只在一旁递个东西帮帮忙。今天封了皇后,觐见太皇太后去聆训,自是与往日不同,因此要打扮得格外隆重些。妙莲又在菱儿为她梳妆完毕后格外补了些胭脂,掩住泪痕,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喜兴些。
我们主仆三人来到太皇太后的宫中,却见冯清已经到了,正在陪太皇太后闲谈。
妙莲赶忙上前给太皇太后行礼。
因为名分已定,冯清也按规矩起身离座,向妙莲盈盈拜了下去,口中说道:“左昭仪冯清给皇后娘娘请安。”
虽说两位主要的后妃都出自太皇太后的母族,但我偷眼看去,太皇太后的脸上也并未见有多么欢喜,相反,我倒是觉得她的神色有些黯然,不知道她是就想表现得淡淡的,还是身体不好,有些疲累。
太皇太后教导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后妃守则,就让冯清先回去了,然后,唤了得安上前,让他细细地给妙莲讲解如何“手铸金人”。
我这才得知,“手铸金人”是北魏立后的特有仪式,妙莲要在立后大典上亲手将熔化的金水浇入模具,当场铸就一个小小的纯金人像。只有铸得毫无纰漏,才能正式成为皇后。
“这……听起来好难啊!”妙莲在回宫之后对我和菱儿小声抱怨。
“是啊是啊,”菱儿真心地附和着妙莲,“二小姐,得安公公有没有说从前有人铸坏过?”
“别乱说,”我碰碰菱儿的胳膊,又转向妙莲说道,“改天去问问太皇太后,看看有没有什么诀窍。”
妙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让我不由得也为她捏了一把汗。
晚上,皇帝没有再来明华宫,消息一向灵通的得喜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报说,皇帝去了冯清的倚兰宫。
菱儿有点儿失落。
妙莲却无所谓。
这就是传说中的雨露均沾?我下意识的这样想了一下。
此后的几天里,皇帝也没有再出现。直到妙莲去太皇太后那里讨教手铸金人的诀窍时,才听得安说起,皇帝最近几天一直在外庭和大臣们共商国是,每天都熬到很晚,夜里就宿在外书房。
我知道史书上记载的拓跋宏是一位勤政爱民的明君,但身处平城魏宫,根据目睹的一切,我宁愿相信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如此辛劳不是因为胸怀天下,甚至不是因为居安思危,而是真的身处险境。没错,南有刘宋,北有数十个彪悍的游牧民族小邦,强敌在侧,群雄环伺,他不敢不努力,否则不仅会丢掉江山和性命,甚至连区区一个坟墓都无法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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