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相鼠八
自那日金公子拍胸口应下以后,却没了下文,杏林生也从未到过这个偏僻的院子。可价值连城的珠宝、华美的绫罗绸缎、甚至一些罕见的珍玩,却变着法地送进来。每一件都带着无声的炫耀和施舍,更带着一种变相的试探和收买。
送东西的老管家垂着眼,语气恭敬,“公子说了,您缺什么尽管开口,府里没有办不到的。”
公子青拿起托盘上一串流光溢彩的东珠,指尖滑过圆润的珠身,心想这个东西也许够薛止的爹娘买几千几万的药,够紫菀包揽整条街的药材,够重三换成钱施舍更多的人。
对许多人都有用的东西,却留在不需要的人手上。公子青将珠子扔回托盘,笑道:“谢过公子美意。”
趁着天晴,公子青步出院门,沿着一条被高大花木掩映的曲折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金府的后花园占地极广,花木荫下,狡童媛女,或倚或坐,或慵懒地拨弄着水池里的残荷,神情大多倦怠,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轻愁。那些便是金公子搜罗来的“珍藏”。
公子青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潭死水。他们的目光或明或暗地投过来,带着审视,带着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又一个即将凋零在泥淖里的可怜人。
夜,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赵府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蛰伏,白日里的喧嚣浮华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只余昏黄的灯火,如同巨兽疲惫的眼睛。小院内更是寂静,烛火在纱罩里安静地燃烧,将公子青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子时刚过,那扇虚掩着的房门,被一只带着浓重酒气的手,无声无息地推开。金公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像一道不祥的阴影。他似乎是刚从酒宴上下来,脚步有些虚浮,脸颊酡红,眼神浑浊却异常灼亮,直勾勾地锁定在坐在桌旁写字的公子青身上。
“小美人儿……”他嘿嘿笑着,反手将门栓死,沉重的落栓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踉跄着扑过来,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酒肉混合气味,“等急了吧?爷这就来……” 话音未落,油腻的手已经急不可耐地朝公子青抓来。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衣襟的瞬间,公子青身后刺出几道黑影,那只手停在公子青衣襟一指的距离,脸上的□□瞬间僵住,化作一声短促的、因剧痛和惊愕而扭曲的痛呼,随后便往后倒下。
公子青似乎全然不知,将手下的书写完,这才搁笔,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木窗。窗外几竿竹子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里浮动着远处池塘传来的、若有似无的淡淡腥气,带走金公子带来的酒臭。
身后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斥责道:“小子,仗着老夫在敢执意冒险,就没想过老夫可能有捉襟见肘的时候?”
公子青笑道:“重三小道长如此依仗墨老,必然是十分相信墨老,既然如此,在下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哼,感情是相信小重三,你与他相识才有几天,就敢将命寄放在他手上?”墨老冷哼一声,却有几分对公子青的欣赏:“不过你倒也没看走眼。”
“墨老似乎很看重重三小道长,莫非二位是师徒?”公子青小心地试探。
“若他在我手里又怎会只是这种程度,谢尘那厮抢先一步,小重三不肯再拜他人。”墨老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言语。
清晨,金公子幽幽转醒,只觉头疼欲裂,坐起来看到青衣美人背对自己梳妆,昨夜之事全无记忆,出声问公子青。正梳妆的手停下,少年回头幽怨地看看他一眼,叹了一口气:“薄情啊……”
金公子不疑有他,翻身起来走到他身后,懊恼地说:“昨夜喝多了,实在记不起来。”
“只怕是进的谁的房门都不知情,也罢也罢,你去吧。下次,若不是将我的事放在心上,就不要来了。”公子青放下梳子,起身走到远处。
金公子见他不高兴,急忙哄道:“谁说本公子没将你的事放在心上,我命人去查了你的家事,本想帮你家人打点仕途……”
“嗯?”公子青脸色瞬间冷下来,扭头瞪着他:“难道我跟着你是为了我家人的仕途?若是为了仕途,早在一开始我便与你谈条件了,又何必到现在什么也不告诉你?我问你,你查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查到。”金公子道:“那琦良阁说什么不便透露贵客的消息,还让我赶紧把你送回去。”
公子青仍是不悦:“我知道你都是这样打发人的,若你以为我和他们一样,那还不如将我送回去。”
金公子凑到他面前,嘿嘿笑着说:“你跟他们当然大不一样。你不是说想看看我爹,今夜他会回来,我带你见他,满足你的心愿。”
打发走金公子,房门重新合上。公子青走到窗边,看着金公子的身影在院外消失,露出一丝笑意。
是夜,公子青端坐着,任凭下人逐一挑开衣襟,衣襟被复又仔细抚平。袖口、衣缘、腰带内侧的每一处针脚都被指尖反复探过,束发的簪子也被毫不犹豫抽走。
检查完毕,仆从退下,金公子才从椅子上直起身,叮嘱道:“义父不喜多话的人,待会儿见着了他,可千万别乱说话,若惹恼了他,我可不敢保证他会如何。”
公子青轻快地说:“知道了。”
他即将要见到这个天下最有权势、最阴险、最毒辣的人,心中多少有些激荡,一路上,忍不住猜测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金公子带着他一路走到更深的内院,问守在门外的仆从:“杏林生还在吗?”
仆从应道:“回公子话,大夫还在跟太师说话。”
“这回怎么那么久,难道爹爹的病……”金公子嘟囔几句,掀开厚重的锦帘走进去。公子青跟在他身后,一股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无数名贵药材混合着一种腐朽衰败的气息酝酿的浊流,沉甸甸地灌入肺腑,熏得人头昏眼花,公子青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脚下是厚而软的地毯,吸尽了所有足音,行走其上如同踏在云端。金线织就的帐幔重重叠叠,光线被筛得昏暗而朦胧,只余下帐幔上盘踞的金龙鳞爪在幽暗中偶尔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光泽。
帐幔深处,就是那张巨大的的紫檀木床榻,帐子往两边拉开,露出里面的景象。一个瘦削得只剩骨架的老人半倚在堆积如山的锦缎软枕之中,曾经睥睨天下的威仪被病痛消磨得只剩下一点轮廓。厚重的玄色锦袍裹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空荡,仿佛随时会从这具枯萎的躯体上滑落。
这就是在断头鬼小舟的故事里一手遮天的坏人,此刻却蜷缩在死亡的阴影里。
“咳…咳咳咳……”那具枯瘦的身体弓起,每一次痉挛都牵动一阵剧烈的的咳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在这死寂的寝殿里听来格外惊心。侍者捧着痰盂上前,老人俯身,呕出一口浓黑粘稠的污血,“啪嗒”一声砸在金盂底部。
金公子快步上前,单膝跪在榻边,将一方丝帕递到老人唇边,看一眼一旁垂手而立的老大夫,着急地说:“爹,杏林生不是来看过了,怎么咳得更厉害了?怕是个名不符实的庸医!”
金太师喘息着,勉强止住咳嗽,浑浊的目光扫过金公子。这个外人看来极不成器的公子哥却意外深得金太师喜爱,看到他时,面色缓和起来。
他扶着金公子的手,低沉的声音道:“我儿休要胡言,这些年若非杏林生相助,恐怕老夫也活不到今天。”
“可是……”
老大夫突然出声道:“太师、公子,草民学艺不精,无法根治太师顽疾。不过,草民斗胆向太师推荐一位妙医。”
金太师斜睨老大夫:“杏林生名震天下,难道还有人更胜杏林生?”
老大夫不吭不卑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医者奉信医仙、医圣、药王、十二医令,不过他们有些早已作古,有些只是传说。不过这些年来,有一个神医横空出世,传说只要她出手,幽司也不敢跟她抢人。”
闻言,公子青眉头一挑,这个说法怎么那么像紫菀自卖自夸?
金公子怒道:“有这种高手,你怎么不早说?”
老大夫捋过胡须,说道:“并非草民知情不报,而是此人行事诡异,她有一条规矩,生不医死不医,只医稀奇古怪、不见经传的怪病,因此我等皆称其为‘鬼医’。草民只在十多年前见过她一次,那时草民应医友之约,往青州平门里调查一种怪病,鬼医恰巧也在其列,那件事情解决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不过我听说有人在东陵发现她的行踪,说不定能请到她。”
“鬼医?”金太师重复着这个名号,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沉默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成了石块。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金公子身上。
“霁儿,”他的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你去试探一下,看看这位鬼医,是不是名副其实。”
金公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这就去办。”
老大夫道:“公子莫急,我先联系鬼医,到时候再定试医的地方。”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