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我们都能好在春天

　　早在乌旅人做好这个决定的前两个小时，冰织羊就醒了。

　　苏醒对现在的冰织羊而言，并不是一个良好的结果导向，所以他甫一睁开眼睛，就立刻被层层叠叠的负面情绪包裹住。病情带给他的大脑很严重的损伤，导致他记忆力下降了很多，明明才昏迷了三天，却感觉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以至于他忘记了现在已经进入深秋。

　　周遭是一片刺目的洁白，天花板是白的，墙是白的，床是白的，病号服是白的，连心电图仪器都是白的。唯一一点不同的颜色是那扇窗子，透过它，冰织羊能窥见如洗的碧空和碎金般的梧桐叶。

　　许是躺久了四肢有些倦怠，冰织羊干脆把上半身支了起来，让自己更方便地观察病房周围的环境。他注意到，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单间病房，病房很安静，隔音很好，一切声音都被隔离在了外面的世界。屋内的装潢简约整洁，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再者就是挂输液瓶的架子和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房间很大，甚至比大多数多人病房还要宽敞。想来，这应该属于这家医院相当豪华的单人间了。

　　是谁给自己这么好的住院环境呢？

　　他想破脑袋，也只能想到父母这个唯一答案。

　　想到父母，他感到有些后悔，虽然父母对自己确实严格了些，但自己就这么一死了之，果然还是不孝的表现啊。但只要他想到之前的痛苦，他内心的悔恨便又会减轻不少。如此一来二去，他根本判断不了“自杀未遂”这件事情是福报还是祸根。

　　一直被负能量包裹终究不是个好的现象，冰织羊的自救意识在醒后慢慢显现。他决定做点什么：打游戏别想了，病房里根本就没有游戏机；踢足球更是天方夜谭，刚从鬼门关走一遭，他被打了很多安定，现在的身体状况连小跑两步都费劲；自残更不可能，病房内没有任何尖锐物品，连桌角和床角都被装上了柔软的防撞缓冲垫……最后，冰织羊决定做最简单的事情——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他从床上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拿起输液瓶的架子，准备在房间内走一走。

　　不等他迈开腿，紧闭的房门就被突然打开。造访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痛苦的根源——父母。冰织准子看见冰织羊不仅醒了，现在居然还站了起来，惊喜、悲伤、懊悔等多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她一把扔掉了手中刚刚买回来的花束，嘴唇微微翕动，先是朝着冰织羊的方向踱了两步，紧接着变成快步移动，到冰织羊的面前后伸出双臂一把环抱住了他：

　　“羊羊！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冰织准子痛哭流涕，紧紧抱着冰织羊，仿佛她只要一松手，儿子就会变成一缕轻烟随风而去。冰织银次也奔来与妻子和儿子抱头痛哭：“对不起羊羊，都是我们不好，我们不该管得那么严，不让你喘口气……”他一个大男人，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是我们错了，我现在想想就后悔……为什么，我之前要这样对我们的羊羊……羊羊都已经那么痛苦了，为什么我们要选择漠视……”想到这里，冰织银次松开抱着妻儿的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冰织羊对父亲这一举动心生恻隐，连忙伸出手，想把父亲拉住，但却不小心误伸了受伤的那只手，伤口被牵扯到的瞬间，冰织羊吃痛地“嘶”了一声。冰织准子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于是轻轻地按住他的胳膊。属于母亲的体温让冰织羊感到了些许的安心。

　　三个人抱头痛哭了一阵儿后，护士便进来查房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氛围也就此被打断。护士给冰织羊换了药后，示意冰织夫妇拿出冰织羊的诊断书。

　　冰织准子有点排斥护士的这个指示，因为诊断书现在正在静静地躺在她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她和丈夫都不愿意面对上面写的冰冷的诊断结果。不过，面对护士清冷而锐利的眼神，冰织准子多少有些害怕和愧疚。正在犹豫之际，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乌旅人对她说的话：

　　“给他好好治病。”

　　那时候的他，在她眼里就像是刚刚完成修炼任务而亲临凡间的神明。也是乌旅人点醒了他们，让他们决定从那一刻起认真应对冰织羊的疾病。这么想着，她就没有理由再度藏着掖着了。于是，她将手伸入包里，让那张被折叠了多次的诊断书重见天日。

　　冰织羊看到诊断书上的结果：

　　1、不伴有精神病性症状的重度抑郁发作；2、腕动脉伤；3、凝血障碍。

　　怎么这么多病。冰织羊看到这些文字，第一反应竟是自嘲性质的暗自腹诽，心说，这可不像是一个专业运动员的身体啊。

　　冰织银次看到儿子望着诊断单出神的模样，连忙走上前来，将自己宽厚的大手掌盖住那些文字。他掬了一把眼角参与的眼泪，尽量换上松快的语气说道：

　　“羊羊饿了吧，想吃什么？”

　　“不饿。”冰织羊这句话是实话，毕竟他昏迷了三天，完全没有任何的生存需求。但他抬眼看到父亲热切的眼神流露出的真情实感，心顿时就软了。他咂了咂嘴，思忖了片刻，吐出一句：

　　“便利店新上的沙棘味养乐多吧。”

　　“好，爸爸这就去买！”

　　本来没指望着儿子能原谅自己的冰织银次，发现儿子还在下意识地依赖他，他的心里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高兴，于是飒沓流星地踏出病房的门给冰织羊买养乐多去了。

　　冰织羊心水的沙棘味养乐多很不幸地在离医院最近的便利店售罄了，所以冰织银次不得不绕了个远儿，跑到大阪城中心最大的711买到了目标商品。等到冰织银次买完，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医院时，却在电梯口碰见了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乌旅人。

　　他裹着长长的高档风衣，头上戴了一顶时下最新款的鸭舌帽，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他的手上，赫然提着一模一样的一捆沙棘养乐多。

　　“啊，乌君……”冰织银次惊愕地开口。他对于冰织羊还心存愧疚，所以面对这个赤裸裸地指出自己错误的后辈，他稍微显得有些不自然。

　　“叔叔好。”乌旅人似乎对于冰织银次的出现也有些排斥，不过显露在他脸上的仍旧是礼貌与客气的姿态，他摘下帽子对着冰织银次鞠了一躬。冰织银次发现，乌旅人似乎也瘦了一些，眼下还带着乌青，想来也是为了自己儿子的事情。看到乌旅人这样，冰织银次的眼眶有些酸胀。

　　“冰织醒了吗？”

　　“醒了。”

　　“那就好。”

　　两人相敬如宾，彼此都对对方有种淡淡的疏离感。乌旅人在听到冰织羊醒来之后，眼底涌现出了一丝雀跃，当然他把这丝雀跃藏得很好，并没有被粗枝大叶的冰织银次捕捉到。

　　电梯到达了冰织羊所在病房的楼层，乌旅人礼貌后退，让冰织银次先行，自己则是跟在冰织银次屁股后面打腹稿，设想着见到冰织羊的时候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表达自己的关切和惦念。可是真的等冰织银次推开病房的门，乌旅人与冰织羊在门开的刹那四目相对之际，乌旅人脑海中推演的所有场景在那一瞬间全都崩塌——

　　“乌君……？你怎么来……”

　　“了”字还没说出口，冰织羊就感觉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一把揽住，他感觉这双手就像常青藤一样狠狠地缠住了他。随后，他感觉自己的脖颈处一片温热——

　　是乌旅人的眼泪。

　　他有些惊慌失措，他没想到乌旅人居然会哭，这场面他之前从未见过，一时间让他想不到有什么方法可以应付，于是他在慌乱之中想去抽放在床头的面巾纸，结果因为动作太大再一次牵扯到了伤口，痛得他手臂连连发抖，动弹不得。

　　“笨蛋冰织……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乌旅人哽咽道，“为什么要做傻事……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推开我……我不是说过我会帮你吗……”乌旅人边说边把冰织羊搂得更紧，他真的太害怕失去冰织羊了。在冰织羊昏迷的这些日子，他也曾在夜深人静、缠绵病榻之际将他们之间的过往反复咀嚼，去回溯他们相处时的每一个点滴。如果当时自己能够在冰织羊第一次出现异样之后死皮赖脸一点，坚定地选择站在冰织羊这边，即使冰织羊有意躲避自己、逃离自己甚至驱赶自己，他也要对对方死缠烂打，将哪怕称得上是聊胜于无的安慰和陪伴悉数奉上，那局面是不是就不会恶化成现在这样了？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对冰织羊有所亏欠。在对方难受的时候，自己连一个拥抱都递不上，这让他根本没有脸面称自己为冰织羊黑白世界里的浓墨重彩。“冰织，对不起……如果当时我能……”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乌旅人抱住他的动作太过突然，使得冰织羊一时乱了阵脚，所以等到他回过神来之后，乌旅人的眼泪已经彻底打湿了他病号服的衣领。他感受着属于对方的温热，脑子也渐渐清明了些，过往的记忆像演电影一般，一幅幅一帧帧地呈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回想起自己在被父母断药伊始对乌旅人的冷淡与漠然，不免有些后悔，因为他当时一心想着闷着头逃避，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后，乌旅人永远站在那里，随时准备伸出双手，迎接自己回到光明中去。

　　思绪飘到这里，冰织羊突然觉得自己和普世意义上的混蛋也没什么区别，明明最好的人就在自己身边，他却自欺欺人式的视而不见。他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心里话，就将自己的头往乌旅人肩窝凑了凑，缓缓开口：

　　“对不起，乌君……让你费心了。”

　　两行热泪从冰织羊的眼睛里滚了出来。冰织羊没想到自己会哭，他本以为在病痛的反复摧残下，他的眼眶已经干涸，但面对乌旅人，他的眼眶却止不住酸涩。两人抱成一团，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冰织夫妇不知何时已经识趣地退了出去，他们在房门外听着屋内的动静，也情不自禁地揩拭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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