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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
山雪濛濛,琼枝覆素,裴珠同母亲在禅院门口与四哥挥手作别,她被几个健壮小厮用轿辇抬下了山,乘上马车,颠簸数个时辰后终于抵达伯府。
才离家不过数日,裴珠仿佛已出走半年。
她进屋便懒散倒进命人打的摇椅沙发里,悠悠晃了几圈后,往口中塞了瓣新剥好的蜜桔,浑身松软瘫作一团,闭眼长舒了一口气。
还是家里好。
晚膳前,母亲身边的冬玦又来传话,让她去正院。
裴珠近来拄拐杖已熟能生巧,在左右两个丫鬟的假动作搀扶下,她慢悠悠穿过游廊再到正院垂花门,便见穿堂下站着一排捧着账册等待传唤的管事们,个个脸带焦灼。
先一步回府的刘嬷嬷远远瞧见她,也只顾着笑道一声“五姑娘回来啦”,便领着一列抬朱漆箱笼的小厮,赶忙往东厢库房去了。
待到掀帘进屋,热气便裹着算盘珠响扑面而来,母亲正端坐在黄花梨长案后,左手按着摊开的田庄收成册子,右手执笔批注,时时抬头朝她面前立着的管事问话。
见裴珠来了也只偏头看她一眼,点了下头。
真是辛苦啊。
刚一回府就忙着处理家事。
长案另一端,正坐着她几个时辰前才背后“蛐蛐”过的裴玥,亦是一手账册一手笔,眉峰紧蹙,额角冒汗,显然专注至极,无暇顾及自己。
——母亲在教习管家一事上向来力持公正,堪为严师,第一年先是教习要领,再命观摩数日,最后各自领账册核算,等到了次年,更是凡错漏超出一定程度,不论缘由统统加训加罚。
裴玥从小便事事要跟自己争先,奈何这丫头好像生来对数字不敏感,算术这一道自小便挨了不少罚,在母亲这个“教导主任”跟前核算账册,不亚于期末大考,难怪紧张成这样。
裴珠嘻嘻偷笑,咕嘟饮下一大口夏环刚上的杏仁露,熟稔在长案另一侧坐下,请春佩去外面传唤下一位管事进来,不久后她也如母亲般时而握笔批注,时而抬头问询起来。
堂内管事来来回回,纸页声起起停停,直到天色已黑,才终于大半结束。
母亲这才直起身,又将她们两个都叫到跟前,从案边抽出了张做工精美的请柬,温声道,“你们大姐姐的婆家,成国公府的老太君过些日子便要做六十大寿,请柬早已递了过来……”
裴珠还未反应,裴玥猛然双目放光,喜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那我岂不是可以去见姐姐了!”
见“夫子”正无言静望着她,裴玥不免讪讪敛了裙摆,重又老实坐下。
接下来,想必不管母亲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了,裴珠便顺水推舟,劝母亲放她回去跟她姨娘报喜去。
待她走后,母亲却不再就着此事再多说什么,反倒开了个裴珠始料未及的话头。
“袁府又托媒人来递话送礼赔罪,说上次他们家大爷意外坠马受伤误了相看日子,又连累你在山上受伤,实在过意不去,只是良缘不能轻言弃,还是想重定个相看的日子,你看是年前好,还是年后好……”
裴珠山中遇匪一事,自然心照不宣不往外头传,只说山路雪滑扭伤了脚。温玉堇本还要瞒住裴大老爷,奈何遣人回府去库房取药时恰好被他身边的王培撞见,这才走漏的风声。
重新相看?
裴珠愣了数秒,才终于从角落里,将与之相关的记忆捡了出来。
实在是这短短数日里经历太多,心绪已翻天覆地,她早将曾要与袁府公子相看一事抛在了脑后。
此时见母亲开门见山,她却不如往日那般干脆,反倒有些支支吾吾。
“这……不如……”
是请母亲回绝了,还是再拖上一阵呢……
等等,她为什么下意识想要去拖延呢?
她踌躇未答,母亲却又峰回路转,直截了当问,“你觉得,你大姐姐这门亲事,是好是坏?”
裴珠怔住,去看母亲的眼睛,烛火下辨不清她眼底的神色,只知她乍然提及,必有深意。
母女之间,自然不必说些什么客气场面话。
她思忖片刻,才放低声音道,“好,也不好。”
大姐姐所嫁的成国公府,位列开国四王五公,世袭罔替的顶级勋贵,祖上出过一位皇后并一位亲王妃,还在世的崔老太君更是当今元后的义母。
现任成国公甫定西南,凯旋还朝,擢升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协理京营戎政,如今圣眷正浓,满府皆是鲜花着锦之盛。
——而威远伯府早已没落,如今朝中只剩裴大老爷一个荫封入仕的六品微末小官,如何能与之相比?
且公府五老爷,只是辈分在此应称老爷,实则年方而立,简在帝心,官拜悬龙司从三品指挥同知,是裴大老爷眼下踮脚也够不上的品阶。
大姐姐以伯府庶长女身份,能嫁于他为正室,哪怕是续弦,也是世人眼中的高攀。
裴大老爷不知得意过几回这好女婿,时时还不忘敲打裴珠,若她当年肯听话嫁入高尚书府,如今已是阁老儿媳。
——不错,险些成了她的公公的高尚书命中八字太好,正赶上王阁老意外病逝腾空,今夏顺利风光入阁。
“是啊,成国公府的门第,三品高官之妻,过门便是诰命加身,如何不好?”
母亲正饮一口热茶,用帕子轻拭唇角,却拭不去那隐约冷笑。
“你父亲一心想要高门亲家高官女婿,哪儿顾得上去琢磨那先五夫人是怎么去的……”
本来这些高门阴私,不至于随意打听就能摸清,只是老成国公宠妾灭妻满京闻名——当年的葛姨娘,如今的葛姨奶奶膝下三个儿子,嚣张猖狂至极,逼得正室太太也要退避三舍。
又据说,那葛姨奶奶不知为何,偏偏不疼爱这小儿子五老爷,更是既塞了娘家的侄女过来嫁他为妻,又整日动辄磋磨立规矩,盛传那先五太太便正因此积劳成疾,一病而去,只留下了个当时不满两岁的儿子。
如今老成国公已故,葛姨奶奶虽不如往日风光得意,只是到底是五老爷的生母,分家分府自然要跟着这个最有出息的幼子,如此一来,哪家高门贵女肯填进这个虎狼窝去。
“你道你父亲是如何为你大姐姐说成了这桩婚事?”温玉堇轻嗤一声,“是那葛姨奶奶扬言要先看八字是否妨碍她,又限定了只许乙巳年生女子,你父亲才巴巴地将你大姐姐的八字递了去,被她捡中的呢……”
大姐裴珍,正是乙巳年生人。
裴珠脸色冷了下来。
她猜父亲定是多番钻营才攀上的这桩婚事,却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
为女择婿,居然卑躬屈膝至此,女儿在夫家又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那大姐姐她……”知道吗?
娘亲淡淡摇头,“此中利害我一早便与你大姐姐,还有徐姨娘分说清楚了……”
徐姨娘极力赞同,大姑娘性子绵软拿不定主意,父亲和姨娘施压之下,仅有个六姑娘哪怕闹翻了天,也只得抹泪看她上了花轿。
而作为嫡母,温玉堇自认早已仁至义尽。
她神色一凝,“珠儿,你可知我为何要同你说这些?”
裴珠心知肚明,只垂首叹气,“娘亲是怕……怕我重走大姐姐老路……”
——其实,是险些大姐姐走了她的老路。
及笄时母亲便早做打算,为她说定了平南侯府三公子,门第相差不大,年纪亦是相仿,对方也算青年才俊,只是婚事不成,才令父亲寻着机会,要将她许给高尚书府上的“金牌鳏夫”高二公子……
若不是高二公子自绝后路,她们借机退婚,如今怕早已被压着嫁去高家做填房了。
“你父亲为人凉薄,眼里只有他那飘渺官途,是绝不会管女儿们后半辈子幸福如何,能为你定高二公子一回,焉知后头还会不会有王二,李二……”
“唯有早些将你的亲事先一步落定,才能彻底断了他的念头。”
……
房中烛火噼啪,春佩轻手轻脚握小剪子去剪烛心,顿时四下亮堂许多。
静悄悄的,却半晌都未曾听到两位主子开口的声音。
裴珠陷入沉默,心头脑海忽掠过一道身影,却又被她按捺下去。
多想无益。
可无法否认,在他出现后,她的心底深处,总时而涌现些许微妙的期待。
可是这期待,不能单纯的定成是那个人,是某个人。
而是他代表的,一种未知的可能。
就像原本的静幽若镜的井水之中,落了片刻的雨。
便再不能如往常般,波澜不惊。
即使母亲的话句句在理,裴珠却总觉得,自己或许不该,不能那样轻易地定下来。
不能那样轻易地,彻底关上那扇门。
明明之前她都已经说服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入乡随俗,和光同尘,不要执着追求这个时代难有的东西,毕竟,作为穿越大军中的一员,她已经算有相当幸运的开局了。
——威远伯府虽日渐没落,不算顶级高门,但仍旧衣食无忧,生活富贵,父亲迂腐偏心,但她有最疼爱她的母亲,前途无量的兄长虽非亲哥,但胜似亲哥。
她原本已经决定,要遵循一位传统的古代闺秀命运走下去。
但此刻,裴珠忽然犹豫了。
她迟疑许久,才问了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母亲,您嫁来伯府,嫁给父亲,您后悔过吗?”
您也是高嫁如履薄冰,夫君凉薄,娘家败落,最初无子傍身的那几年,您是怎样度过的呢?
您无奈之下以外姓子充作嫡子,祖父灵堂上的来自夫君那一巴掌,又是如何承受的呢?
裴珠从不肯问这些,是因为她料定这对母亲而言是难以启齿的痛苦,她不忍心去掀明知是痛楚的伤疤,令母亲在回忆中再痛一次。
可是,似乎并非如此。
面对她这个突兀问题,母亲却并未作恼,或是幽怨,只是极其温柔平和地笑了。
她的脸生得内敛娴和,看似并无突兀的棱角,每一寸锐利都被恰到好处包裹在柔软之下,烛光里犹如块暖玉,泛着柔润光泽。
几乎像很早前就在等着裴珠的疑问般,她牵起唇角,开口道,“珠儿,娘亲并不后悔。”
裴珠歪倒在她怀里,贴着母亲暖融融的胸口轻声问,“该不会是因为,因为有了我吧?”
话音到最后,她又恢复往日的轻快语调,不想再平添伤感。
母亲的嗓音亦如她,仿佛能听到一点笑意。
“是,也不仅是……”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娘亲和你外祖父外祖母,只是能谋于前,难料于后罢了……”
“当年我从江南十里红妆嫁进京中,从商贾之家一跃入京城勋贵府邸,羡慕我的人不知凡几,成婚头两年……也曾与你父亲举案齐眉,恩爱不疑,那时我便以为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子……”
“却不知,世间如意幸事,到底难长久……”
“不嫁给你父亲,亦会嫁给与他相类的人,凡是男子,多半如此,端看掩饰与否,掩饰时间长短而已……何必再整日后悔,遗憾于我不曾淌过的那条河,不曾踏上的那条路呢……”
母亲温热的手捧在她的脸颊旁,轻笑道,“而且,若嫁给旁人,哪儿还会有珠儿你……”
裴珠将脸埋进她怀里,屏息抑住忽如其来的泪意,好久后才嘟囔道,“怎么不会,不管我爹是谁,我都会从娘的肚皮中出来……”
反正她是穿越成温玉堇的孩子,可未必一定要是裴晖的孩子。
房中熏笼上的几块蜜桔皮烘出了好闻的芬香,沾染到母亲和她的衣裳,裴珠就这样环抱着母亲的腰,再不肯起来。
母亲抚着她的鬓角,缓缓道,“和袁家的相看还是定在年后正月吧,年前我也忙碌,抽不出空来,年后喜庆热闹……”
“正是相看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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