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有回响

　　两人来到唐回的办公室，将门关紧坐好。
　　宋子逸多少有点紧张，他暗骂了自己一句——认识唐回这么多年了，两人也算一起经历了不少的事，特别是工作上的，紧张个屁啊。
　　想当初在美国时，他们先是挺过了资深律师对新人的轻视，又用实力打脸那些看不起华人的白佬，打了大大小小十几场官司，有两次甚至是那种史诗级别难度的……那会儿他们年轻热血，不管遇到什么难事糟心事，撸起袖子冲上去干就是了。
　　怎么现在境遇变好了，人反而还时不时紧张了呢？
　　不能是岁数大了吧。

　　这边宋子逸还在感慨“岁月不饶人”，唐回已经组织好语言，准备和宋子逸说说自己的烦恼了。
　　没办法，他不喜欢浪费时间，有事儿说事儿，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子逸，刚刚来找我的那个沈小姐，是咱们市第一医院的医生。”唐回一句话就将“忆往昔”的宋子逸拉回了现实。
　　宋子逸听完后有两三秒的愣神，随即反应过来唐回在说什么后，下一秒脸色就变了。
　　靠，市第一医院的医生找上门来，该不会是唐回这货得了什么绝症吧。

　　宋子逸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脸色煞白，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老唐，你，你不会是生了什么重病吧，你可别吓我。”
　　唐回无声的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骂道：果然是损友，怎么就不盼着我点好呢。
　　他刚想继续说下去，这边宋子逸已经两三步的走到了他身边，双手死死的拉住他的胳膊，上下左右前后看了个遍，边看还边惶恐的嘀咕道：“没事，有病咱们就去治啊，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就没有治不了的病。本市治不好就去京市治，再不行咱去美国治。放心，兄弟绝对陪你挺过去。”

　　这边宋子逸已经沉浸在自己脑补的苦情剧本里了，认准了唐回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一边说着杰克苏的俗套台词，一边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唐回。
　　好像一个不留神唐回就能在他眼前晕厥过去。

　　唐回气的直接给了宋子逸一脚，用力的、嫌弃的甩开宋子逸的手，理了理被对方揪皱的衣服，没好气的说道：“你什么兄弟，盼着我得绝症？就不能盼我点好？”
　　宋子逸一听唐回不是绝症，长长的松了口气，伸手摸了一把额头上被吓出来的冷汗，拍着胸口后怕般嘟囔道：“不是绝症就好，吓老子一跳，老子最近心脏不太好，可经不住这么吓啊。”
　　随即又狐疑的看着唐回，追问道：“那她找你干嘛？有人给你介绍的相亲对象？”

　　唐回叹了口气，摇头道：“行了，你也别乱猜了，听我把话说完。这位沈医生，是从事善终服务的，你在美国待那么多年，应该对善终服务不陌生吧。”
　　宋子逸狂点头，“知道啊，善终服务嘛，就是帮助一些绝症晚期无法医治的患者提供临终前服务，比如让缓解他们的痛苦、维护他们的尊严、或者帮他们完成最后的遗愿。那她为什么来找你？难不成你有什么亲人朋友快要不行了，临终遗愿和你有关？”

　　唐回没想到宋子逸居然歪打正着的猜对了，他面色无比凝重，眉宇间有一抹煞气，声音也不自觉的冷了下来，仿佛每说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多少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是周念华，他要不行了。”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宋子逸第一时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脱口就问道：“周念华，谁呀……”
　　最后一个音刚落，他脑袋里突然滑过一道闪电，整个人一个激灵，瞬间就想起来这个“周念华”是谁了。

　　宋子逸脸色都变了，眼睛瞪的老大，呼吸急促，声调拔高，脱口喊道：“周念华？那不是你……”
　　最后一个“爸”字，被宋子逸一个急刹车，在最后关头咽了回去。
　　然后，他就用怜悯又疑惑的眼神盯着唐回看，内心进行着天人交战。

　　如果是别的人、别的事，凭他和唐回的关系，是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但唯独在周念华这个人身上，他不敢也不能。
　　他清楚唐回的过往，当然也明白那个男人对唐回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唐回的禁忌，是唐回的悲惨过往，是唐回无论过了多久都不可能接受和原谅的存在。

　　宋子逸小心翼翼的抬眼打量着唐回，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这种时候，无论是追问还是安慰，都不合适，他只能等着唐回调理好心情，自己和他说。

　　唐回自然是知道宋子逸及时憋回去的那个字是什么，他自嘲的笑了笑，声音冷冽的说道：“是啊，周念华，我生理学上的父亲。”
　　“老唐。”宋子逸脱口喊道，眼神里满是同情和不知所措。
　　这样的唐回让他陌生，也让他心酸。

　　“没什么不能说的，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我突然发现我没那么的恨他了，至少不会到恨不得亲手杀了他的地步。时间真是神奇的东西，它可以治愈一切伤痛，也能淡化一切爱恨，曾经我那样的恨他，现在反倒看开了，我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快要忘记了。刚刚沈医生和我提到这个人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 ‘周念华是谁’，你看，我连他是我爸这件事都快要忘了。”
　　唐回的声音清冷而决绝，带着自嘲和讽刺。

　　宋子逸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而且他也不认为唐回需要他安慰。都是成年人了，而且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难不成还要唐回对着他痛哭流涕，诉说自己的父亲是如何杀了母亲的吗？
　　唐回这家伙可坚强着呢，有时候甚至坚强到心狠冷血的地步。

　　不过…..宋子逸又想到，唐回将这件事告诉他，肯定是有别的用意，难不成希望他提供一些什么建议或者帮助？
　　他用力的咽了口口水，清了清干涩喉咙，眨巴着眼睛看向唐回，小心翼翼的问出心里的猜测，“老唐，你跟我说这些，是不是陷入了迷茫，想让我给你出出主意？”
　　最后，他干脆心一横，不怕死的说道：“你是不是想去看他最后一眼，但是又说服不了自己，想让我这个当兄弟的劝劝你？”

　　唐回见宋子逸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一笑，刚刚的紧张和压抑统统不见，唐回身上多少又带了点人气儿。
　　“我不会去见他，也不用你来劝我。当初他判刑的那一刻，我就告诉他也告诉过我自己，这辈子的亲情就此断绝，我和他再无瓜葛。”

　　宋子逸倒是很能理解唐回的做法，毕竟哪个做儿子的都无法接受一个杀人犯父亲，何况杀的还是他的亲生母亲。
　　无声的叹息过后，宋子逸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犹豫再三后，再度开口问道：“你……周念华得了什么病，怎么突然就要不行了呢？”

　　“呵。”宋子逸没有等来回答，反而是先等来了唐回的一声冷笑，他诧异的抬头看着唐回，心里有点发毛。
　　唐回的眼神瞬间就充满了嘲讽、恶意和憎恶，用讽刺又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肝癌末期，跟我妈当年一个病……”
　　说着，他微眯起双眼，眼神里再不见情绪，只是说话的语气令人唏嘘。
　　“当年我妈被肝癌折磨的生不如死，周念华想尽快摆脱这个包袱，干脆狠心杀了她。二十年后，他得了同样的病，同样快要活不成了，然后他就来委托善终服务寻找唯一的儿子，想在临终前见儿子一面。老宋，你说这算不算是报应呢？”

　　*
　　沈碧宁回到医院后一直有些神不守舍，直到吃午饭仍旧心不在焉，几次筷子夹菜夹空，还傻乎乎的往嘴里送，有一次甚至差点打翻了汤碗。
　　“沈大小姐回魂儿啦，想什么呢想这么认真？不会是在想男人吧。”忍无可忍的陈念伸出手在沈碧宁眼前晃了晃，调侃道。

　　沈碧宁的魂儿被陈念给叫了回来，她索性放下筷子，盯着面前没吃几口的餐盘，一副胃口欠缺的模样。
　　“你猜对了，是在想男人。”
　　沈碧宁苦笑着自我调侃，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上午和唐回的会面，怎么不算是想男人呢。

　　陈念正往嘴里送一块糖醋排骨，闻言差点被噎到，她瞪大漂亮的眼睛，惊讶的问道：“你真的在想男人啊？这是……有情况了？不简单啊，万年铁树终于要开花的节奏，母胎单身的生活要终结了？”
　　“别瞎说，我现在想的这个男人可是和感情毫无瓜葛。”沈碧宁哀叹道。

　　“是工作上的事？”陈念马上反应了过来。
　　沈碧宁点头，有气无力的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昨天接了一个监狱犯人的工作。”
　　陈念接口道：“肝癌末期，要你帮忙联系儿子的那个？”
　　沈碧宁哀嚎一声，点了点头。

　　“工作不顺利？对方拒绝你了？他没为难你吧？”陈念有些紧张的问道，她担心沈碧宁被那位家属刁难。
　　这事用脚趾头想都能猜测的到结果——父亲杀了母亲，现在父亲快要死了想见儿子一面，哪个儿子肯答应？沈碧宁的这个工作简直就是在得罪人。

　　沈碧宁摇了摇头，拍了拍陈念的手背示意她安心，“当然没有，对方可是个律师，还是很有素质的。知道我也是为了工作，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只是说不会去探监。”
　　“那就好，看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还以为你遇到医闹吃亏了呢。”陈念松了口气，最近几年医闹问题愈发严重，沈碧宁虽然不参与看病开刀，但其实做善终服务也挺难的。
　　就好比监狱犯人的这个病例，如果那个儿子是个心理扭曲、睚眦必报之人或者混社会的渣渣，真的有可能对沈碧宁动粗。
　　还好对方讲理。

　　沈碧宁却一点轻松不起来，趴在桌子上哀嚎道：“你知道念念，当我说明来意后，那个律师脸色瞬间就变了，又难过又愤怒又绝望。我应该是令他回忆起当年那件痛苦的经历了，本来他应该早就忘了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不分青红皂白的乱接工作，再一次在受害人伤口上撒盐。”
　　“好啦，这也不是你的错，毕竟你也猜不准对方会不会原谅父亲。也许过了二十年，对方肯放下仇恨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呢？你只是去例行公事的询问了一下对方的意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罢了。你看，对方一拒绝你不也没有在为难吗？”陈念赶紧安抚沈碧宁，力图让沈碧宁不要往自己身上甩锅。

　　可沈碧宁丝毫没有安心的样子，她撅着嘴耷拉着眼睛，表情丧丧的，一张漂亮的脸蛋都有些变形了。
　　最后，她出人意料的哭嚎道：“对方，对方还是个超级大帅哥，我真是一丁点儿好印象也没给帅哥留下啊。”

　　陈念差一点咬到了舌头，她震惊的望着沈碧宁，似乎在问“姐妹你是认真的”？
　　不过想想也对，沈碧宁这丫头一看到帅哥就爱犯花痴，今天当着帅哥的面做了如此不招待见的事，也难怪她郁闷了。

　　不过，沈碧宁说那人是个律师，还超级帅，好像还提过是从美国回来的……陈念心中一动，她怎么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你说的这个律师……”陈念正准备询问这位律师叫什么名字，话刚说了一半，就被旁边突然响起的男声打断了。
　　“沈，沈医生，晚上有空吗，可不……可不可以一起吃个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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