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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
“我是你妈。”
我迟钝地睁开眼睛,周围细小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漫进我的耳朵。
我躺在木质地板上,身下的地面已经被体温捂得温热。我抬头,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逆着光站在我面前。
我撑着墙壁缓缓站起来。我不清楚自己究竟躺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三天。
闭上眼睛后,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要不是被眼前这人吵醒,我可能直接要睡到孟婆桥边去。
直到三分钟过后,我才迟缓地意识到刚刚那句话的含义。
我用手撑了撑还在发晕的脑袋,艰难地立住脚跟,顺手摁开了客厅的灯。
晃眼的白光映亮眼前的事物,所有家具上都积着一层薄薄的灰。
“你说什么?”我眯起眼睛看眼前的人。
灯光让我能够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圆脸,瞳色偏浅,明净又清澈。低马尾柔顺地落在左肩。
她的身上套着蓝白校服,麻袋似的版型却被她穿出了时装秀的既视感。
“我是妈妈,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眼前的女孩蛊惑道,对我伸出了手。
我叫文烨。性别女,17岁,休学在家。
在一天前我吞了一堆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药片,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等死,但没死成。
理由很简单——眼前这位不速之客用一句惊天动地的“我是你妈”把我从昏迷状态喊了起来。
她的谎言很拙劣,漏洞百出,但胜在气势磅礴。
更重要的是,她对我的所有信息了如指掌,连我小学时同学给起的外号都一清二楚。
但在我一针见血地指出我妈高中时代不发校服之后,她像被戳破了的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了下去。
“好吧,被你看出来了。”她低着头说,睫毛耷拉下来,像是实话实说道:“其实我是个天使。”
末了,她又补充道:“不过是快要下岗的那种。”
她的长相过于乖顺,让她的话极具欺骗性。
明明这话离谱到难以置信,换个人就得拉她去医院检查检查脑子。也不知道是猪油蒙了心还是鬼迷了心窍,我竟鬼使神差地顺着她的话接了一句。
我发誓,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所以你扮成我妈,好让我跟你走?”我抱起手挑眉道。
但胃在此刻不合时宜地疼痛起来,我挑起的眉又低下去,堆出难看的“川”字。
她点点头,语气带上了一丝委屈:“抱歉。”灯光恰到好处地打在她的头顶上,发丝折射出昏黄的暖色。
我不打算再为难她,生怕她再绞尽脑汁地扯出更多奇怪的谎言,而且我的胃疼得厉害。
我用手使劲摁了摁胃所在的位置,想要缓解灼人的疼痛。
“你自便吧。”我不再和她多言。如果我再和她扯下去,我的胃也许会被烧出一个洞。
我撑着沙发站起来,挪到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氤氲的热气迷了我的眼睛,蒸出生理性的眼泪。
女孩自称向阳。向日葵的向,阳光的阳。
虽然她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但我还是默许她留在了我家。无他。虽然她形迹可疑,但我清楚我是个快要死掉的人,谋财害命又如何。
在临行前有人能陪我走一段,简直就是上天给我的奖赏。
向阳很喜欢我扔在阳台角落的钢琴。已经很久没有人动过它了,上面黏着厚厚的一层浮灰,白色的琴键都染成了灰色。
向阳从厨房找来一条毛巾,沾了水细细地把钢琴整个擦了一遍。琴键褪去灰色,终于恢复原样。
阳光从黑白琴键蹚过,末了余下一点暖光。向阳用手抚上钢琴,音符就像流水一样淌出来,蜿蜒出美妙的河流。
琴凳被我扔在客房。摆在钢琴前的是一张不伦不类的黄色塑料凳子。
向阳无数次向我索要琴凳,我总是敷衍地搪塞过去。
钢琴上方有一根打穿墙壁用来晾衣服的铁质长杆,中央凹陷下去,像是被重物压出的难看弧度。向阳就总是坐在长杆下,对着窗外的香樟树弹钢琴。
向阳说自己是个快要失业的天使。
我们盖着被子窝在沙发上吃薯片,她就对着我吐槽现在天上的制度有多么离谱。
连续三个月达不到指标就会被辞退,只能老老实实地重新进入人间。
现在留任的天使都是执念未尽的亡魂担任,如果被炒鱿鱼再入人间,就会失去所有记忆,也就没办法完成执念了。
我拈起一片薯片扔进嘴里,随口问道:“如果执念消散了怎么办?”
向阳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奇怪:“不会的。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
“那是什么?”她指着电视机下面被我扣在桌面上的相框问我,生硬地岔开话题。
我从善如流地住了嘴,识趣地顺着她接话:“没什么,一张全家福罢了。”
那张全家福是我十三岁的时候照的。我妈笑颜如花,站在中央。我爸那天难得没喝酒,揽着她的肩膀,笑容灿烂。我站在我妈前面,对着镜头纯真地笑。
十三岁,也是真正的我死去的那一年。
我和向阳很快成了朋友。
在学校和家里都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压抑得太久,没说出口的话都全对着向阳说了。
老师尖刻地评价我:这孩子聪明得让人害怕,还整天一副阴沉的样子,不讨喜。他这话是对我妈说的。
我妈唯唯诺诺地立在他旁边,头点得像鸡啄米。我无所谓地笑笑,转头研究爬上窗沿的青苔,里面有一只拖行出长长粘液的蜗牛。
说到这里,向阳接上我的话。在向阳还是人的时候,我们的遭遇类似。
但向阳比我倒霉得多。我的同学们只是把我当作空气罢了,但向阳遇到的人,恶毒无比,比吐着信子的毒蛇还要可怕。
孩童不加掩饰的恶,直接在向阳身上刻出一道道狰狞可怖的伤痕。
他们扔掉她的笔袋,往她的抽屉里扔垃圾。反抗也没有用,向阳呼救的声音就像孱弱的绵羊发出的咩咩声,而下次等到的会比垃圾更可怕,比如剪成两段的壁虎。
她的语调最后拖沓出压抑的哭声。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向阳,我也不清楚天使这种非人类的生物需不需要我的安慰。我只能用手拍拍她的背,干巴巴地说:“都过去了。”
说实话,我也不是没有好奇过向阳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但按照她的说法来说,这是跟人过生日时许下的愿望差不多的东西,说出来就实现不了了。
每当我再想追问的时候,她就会狡黠地眨眨眼睛,缄默不语。
其实她不说我也大概能猜到,这估计是和她学生时代的悲惨遭遇有关。
向阳喜欢往楼下花坛里跑。石料堆叠出环形的边,高度刚好能让人坐下。环形里面堆满土,中间栽着一棵老银杏。
下雨之后黄泥又湿又滑,一踩就黏在鞋子边沿。向阳的裤腿上总是沾着泥。
花坛很大,足够十几个人坐一圈。向阳从来不肯好好坐下,总是迈大步跨进泥巴里,鞋底从灌木上掠过,最后轻轻着落在银杏树旁边。周围灌木长得很高,蹲下就几乎看不见人影,就像一块隐蔽的秘密之地。
向阳喜欢往这里跑的原因很简单。这里有一窝小狗。大的叫大黄,小的分别叫一黄二黄和三黄。
对。向阳起的。
这窝小狗是我们一起发现的。我们用纸箱给它们安了个窝,纸箱里铺着我的毛衣。但后来我们很快发现了弊端。
纸箱很容易被雨点打湿。在向阳念经一样的每日恳求下,我终于松口,同意把这窝小黄狗带回家养。
开始不愿养只是嫌麻烦,后来看向阳下雨的时候每次都着急忙慌地把纸箱挪到避雨的地方,我也有些于心不忍,不然我不会同意的。
我和向阳一起呆了三个月。我们晚上躺在同一个被窝里。
刚开始我们只是一起披着被子看夜空。我说外面都没有星星了,光污染太严重,连天都要变成深橘色。
人的情感总是在夜晚最充沛。
我和向阳聊得越来越多。我一辈子的话好像都在这些日子说完了。
我把被子拉过,盖住我们的脑袋,额头抵着额头。说着说着,我们就泪流满面。
我闷在被子里,颠来倒去地讲老师的责骂,同学的无视。我把狰狞的伤疤翻在向阳面前,痛得喘不过气。向阳抹掉我的眼泪,跟着我哭得很惨。她很容易共情,尤其是她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最后我问她,你知道我家为什么没有人吗?
向阳说,你妈妈在你十五岁的时候就走了,你爸爸在三个多月前被人发现酒精中毒死在沙发上。
我咧开嘴笑,眼泪也不淌了。
我说,对啦,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酒精中毒吗?
向阳短促地啊了一声,接着我们俩都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天上不知从哪里飘过来一层乌云,盖住了今夜仅有的月亮。向阳没再出声。我相信她猜到了。
这件事我做得很隐蔽,没人知道是我干的。一个常年喝得烂醉如泥的中年男人,因为酒精中毒猝死在了自家的沙发上,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我装得惊慌失措,在问话时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要不要去亲戚家住?
他们很同情我。没有人会怀疑男人只有十七岁的亲生女儿。
他死了以后我自己去学校办了休学。在药箱里找了很多很多药片,准备在一个平静的夜晚结束自己的生命。
然后我就不说了。我靠在向阳的肩膀上,她很瘦,骨头硌得我生疼。
现在换向阳说。
她说那些所谓的同学逼她下跪,冷水从头淋下来,浇到脚。
我恨他们。向阳哭着说。她的身体迸涌出滔天的恨,又冷凝成坚硬的壳,把她裹了一层又一层。所以后来她不会哭也不会叫了,剩下的只是麻木,她感受不到疼。
我把手指扣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的握法,握得紧紧的。我牵着她的手靠近嘴唇,亲吻。
没关系的,都过去了,现在有我陪着你。
向阳给我弹琴。她开始只凝望着窗台的香樟树弹琴,后来变成看着我弹。
钢琴上放着玻璃制的长颈花盆,里面插着一枝向日葵。是我从楼下花店带回家的。
向阳的眼睛很漂亮,青涩又温柔地弯起来,簇拥着琥珀般的瞳仁。她给我唱歌,从中文唱到英文,从经典老歌唱到流行音乐。
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就像一朵晃动的花,在空气里摇曳,好像下一秒就会碎掉。
这家钢琴是我的,但我已经两年没有碰过它了。
十五岁那年,我妈撞见了那个男人的恶劣行径。那么懦弱的女人,买菜的时候都不敢大声还价,像疯了一样用拳头砸男人的身体,想要从恶狼口中救下她的孩子。
可是男女之间的力量悬殊,还是没能让我妈成为拯救我的英雄。
然后我爸挥起拳头打了她一夜,我蜷在门后面,听见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第二天我妈就上/吊/死了。她借着钢琴凳的高度把脖子套进绳索。然后挂在那个晾衣服的铁杆上,在上面坠出不自然的弧度,和窗帘一起飘呀飘。
我腿一软,当场跪在木地板上。我害了病一样地抖,把她从铁杆上取下来,然后扶正歪倒的钢琴凳。
那天之后,钢琴开始落灰,琴凳也不知所踪。
向阳从塑料凳上站起来,邀请我坐到她的位置上去。我犹豫片刻,还是没有迈步。
大黄从我两只脚的间隙钻过去,直奔向阳,就在替我像响应她的邀约。
我哑然失笑,看着向阳笑眯起眼,双手托着大黄抱进怀里。
我在原地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进了客房。
等我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琴凳,和这架钢琴是配套的。向阳不止一次问过我为什么不用琴凳,但我从来没正面回答过她。
此时见我拿来了琴凳,她有些吃惊,“你不是不喜欢用它吗?”
我答非所问:“该放下了。”
向阳抬手给我弹了一首秋日私语。我杵在原地走了神。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我妈给我放过很多次。
出太阳的时候,我拉着向阳绕过小区曲折的路,沿着小道攀上后山。山顶有一座不知名的小庙,里面供着菩萨。
我和向阳在生锈的铁栏杆旁拴上从山下带回来的红布带,我带她去买的,上面写着字。铁锈沾了我们一手。深褐色的,看起来就像干掉的血。
庙是在我十三岁那年发现的。我发了疯一样从我爸房间冲出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等我停下的时候,抬眼就是这座寺庙了。
我拿着自己买的劣质香来供菩萨,飘起的烟熏了我的眼睛,呛出眼泪。烟熏黑了菩萨的衣角,蒙住她的脸。
我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希望菩萨早点带我走。带我离开我爸,离开这个人间炼狱。
我在红布带上面写:向阳天天开心。
我不知道向阳写的什么,我也没有主动问。两根红布带孤零零地在风里晃动,又像在彼此陪伴慰藉。
其实我没告诉她,在庙的后面还有一根红布带,是我一个人来时系上的。
上面有两句话。一是希望我爸消失,二是希望能和跟我十指相扣的人在一起很久。当时还没有能和我十指相扣的人。但现在我私心觉得,这个人就是向阳。
我的想法很奇怪。从小我就觉得十指相扣是只有爱人间才会做的事情。
向阳,你骗了我这么多东西,也让我瞒你一个秘密吧。
和向阳一起度过的日子太快乐,我好像都快忘记死亡这件事了。
好吧,只是好像。我的结局早就注定,从我亲爸把我叫进房间的那一刻起,命运的的齿轮就开始运转,不可逆转地把我送进悲剧的结局里。
只有痛。他把我哄骗到房间里,褪掉我的裤子。
从刚开始的懵懂,到后来的羞耻。
眼前的男人扯下和善的面具,变成了狰狞的扒人皮肉的怪物。他凶狠地威胁我,如果说出去,那我的一生和他的一生就都完了。
好的。其实他不用警告我我也不会说出去的。和谁说?说什么?我亲爹xx我了吗?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缄默,举起刀只能落在自己手上。
所以三个月前我往那个男人的酒里加了点东西。其实就算我不这么做,他也活不了几年。酒精透支他的生命。他每日的伶仃大醉,总有一天需要偿还。
手臂上狰狞可怖的增生,像丑陋的蜈蚣。它蜿蜒着向上盘旋,蚕食我的生命。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我平静地抬起眼睛看向阳,抽回被她捂在心口的手臂。手臂上无数道肉色的疤痕堆叠在一起,一条接着一条,密得数不清。
向阳问我为什么想死,生活这么美好,二黄舔舔我的掌心,好像也在发问。于是我就讲述起来,但似乎得到的反馈很不好。
向阳捂着嘴哭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涌出来,没有停顿地砸在沙发上,溅起小小的透明的花。
我知道向阳善于共情。她能够透过眼前我的身体,看见十三岁那年那个痛哭流涕的小孩,并且感同身受地体流下眼泪。
我打趣道,你不是天使吗?天使还会哭?
向阳好像没听懂这是一句玩笑话。她颤抖起来,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不是天使。她体若筛糠,声音也在颤。她一股脑全都抖落出来。
都是我骗你的,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天使,我只是一只执念没有消散的孤魂野鬼。我在人间飘了太久,我的恨那么浓,折腾得我不得安生。
就像对我的惩罚。我可以被你看见,可以摸到东西,但是不能伤人。任何有关解决执念的事,我都做不了。
但没有人惩罚恶人。他们扒//掉我的衣服,举起手机对准我。
他们不让我叫,捂住我的口鼻,我喘不过气。大雨瓢泼而下,水珠封死他们指缝间能让我活命的缝隙。我在雨里窒息。
我被害//死在小巷里,穿着凌乱的校服,裤脚沾着泥。
我只能看着刽子手幸福地生活在人间,生儿育女,家财万贯,只剩我没有归处。
鬼界仇恨很深的鬼能和人签订契约。但鬼只能被即将和自己签订契约的人看见。
我盯上了你,如果你同意了,我就会夺走你的身体去报仇。我恨了很多年。
多到我记不清自己是谁了,只记得恨。
我在你身边跟这么久,只是为了和你签订契约,带走你的身体罢了。
哭声打断她的话,听起来颠三倒四的。我这个被骗的人什么都没说,她这个骗人的反而哭得稀里哗啦。
我无奈地擦掉她的眼泪,笨拙道:“别哭了。我知道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向阳,我早就都知道的。
鬼只能一直保持自己死去时的模样。
你裤脚沾着的泥,支吾着避而不谈的执念,早就暴露了你。
只是我还想和你多呆一会。所以我从来不提,你也不说。这样我们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一起生活。
但毕竟生活不能构建在谎言里。
一切都要结束了。
——
我问她,你为什么会对我了如指掌。还有那首秋日私语,又是怎么回事?
向阳还没缓过神来,马尾凌乱地散在后脑。她抬起眼睛看我。
她的眼睛没有一丝杂质,映着我的脸。我的长相不讨人喜欢。发色瞳色都很黑,暗得像夜。我的目光很平静,没有发现自己被欺骗后歇斯底里的恐慌。
向阳说,是你妈。
向阳发现我的时候,诧异地看见我的身边还跟着一只鬼。
瘦小的体格,有着看起来很温顺的眼睛。我妈平静地开口。
她说我是她的女儿。很聪明,但很少有朋友。她为了我在世界上停留了两年。她不奢求让我放下恨,只希望我能快乐。
就像她死前留在我桌上的那封信。旁边摆着她的确诊病历单。胃癌晚期。
面对这个她无能为力的世界,她只能选择将自己的脖颈套进绳索,她说不拖累我,就是她能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她不会和我签订契约。所以两年,我都没有看见过她。
要开心,小烨。
然后我妈把记忆里记得的所有关于我的事都告诉了向阳。她清楚地知道,她没有办法阻止向阳夺走我的身体,所以她只能尽可能告诉向阳多一点,让向阳陪着我。让我能过一段开心的日子。
“向阳。”
我喊向阳的名字,哽噎得不成样子。
“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的是什么?”
向阳抬起头来看我,惊恐地张大了眼。她很聪明,很容易就能想到我将会说什么。
“跟我走吧。对吗?”我在脑海里回忆着关于我妈和向阳的点点滴滴,眼睛里倒映着向阳清秀的脸,破涕为笑:“我跟你走。”
“这样行吗?”我靠近向阳,轻轻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个吻。既然是契约关系,那一定就是双向的。所以如果由我来提出,契约应该也会生效。
如我所料,我的意识被抽离,身体倒了下去。
我看见向阳扑过去把我的身体拉起来,但都是无用功,毕竟我的灵魂早已飘到了半空。
向阳抬头看我。我总觉得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浅的水,不然为什么这么容易流眼泪。
向阳,我和你签订好契约了。你拿我的身体去用吧。
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本来就是我从死神手里偷来的。我已经很满足了。从一开始我的命运就注定了,我一定会离开的。
“谢谢你。”我对向阳说,也对我妈说。
“最后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飘在半空对向阳说。我从她眼睛的倒映里能看见我的灵魂正渐渐变透明。
“好吧,我不想再恨了。我想要爱。”
“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真可惜,我还想看看向阳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她也会吻上我的额头,告诉我说她也爱我吗?
我不知道自己飘到了哪里。我猜我变成了鬼,我能摸到东西,但不能被人看见。
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向阳了。
但一周后,我又见到了她。
她找到我的时候,手里举着一支很高的向日葵。
绿色的茎很粗,黄色的花瓣在太阳下发光。
我想起了她自我介绍时说,我叫向阳,向日葵的向。
向阳把向日葵别在生锈的栏杆上,花朵正对着群山,绿色的茎裹到栏杆上面挂的露珠,在光里一闪一闪的。
我很诧异,你的执念完成了?
向阳对我笑,青涩又腼腆。不。她说。她的执念消散了,在附身我身体的那一刻。
她顺着我平时会去的地方找我,最后在小庙里看见了盯着红绳带发呆的我。
她把自己系上的那根红绳带翻过来。布带被雨打湿,上面的字斑驳不清,我只能艰难地辨认。
然后我诧异地发现,上面的内容竟然和我写下的一模一样。
如出一辙的话。向阳一字一句地读出来。
文烨天天开心。
向阳说,她在世界上恨了这么多年。从活着恨到变成鬼,她不想再恨了。
跟我走吧。
我把手指探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的握法。
我们去做世间两只逍遥鬼。
不要恨,只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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