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钱塘江的夜风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烟气息，扑打在墨鸦的脸上。他如同融入船板阴影的一部分，冰冷的目光穿透黑暗，锁定了那艘如同鬼魅般撕裂江面、直扑混乱码头的快船。船体狭长，吃水极深，船速快得异乎寻常，船头劈开的浪花在黯淡月色下泛着惨白的光。船上人影幢幢，沉默如铁，只有兵刃偶尔反射出几点幽冷的寒芒。

　　不是官船。更非寻常水匪。
　　这股沉默的、带着浓重杀伐气息的压迫感，只属于训练有素的私兵或……死士！

　　“目标明确，冲着码头控制权而来。”墨鸦的声音刻板如铁，在疾驰的小舢板上响起，压过风声，“加速！按丙字路线，入支流芦苇荡！”

　　他们乘坐的这艘不起眼的小舢板猛地一沉，船尾操桨的两名“影鳞”成员手臂肌肉虬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小舢板如同离弦之箭，在江面上划出一道急促的白线，险之又险地擦着那艘杀气腾腾快船的侧舷，朝着一条狭窄的支流河口扎去！

　　快船甲板上，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鹰隼般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这艘试图遁入黑暗的小舢板。他眉头一拧，眼中凶光暴涨！
　　“想跑？！”
　　“放箭！截住那艘小船！上面的人，格杀勿论！”刀疤脸厉声咆哮，声音在江风中传开。

　　“嗖嗖嗖——！”
　　凄厉的破空声瞬间撕裂了江面的相对平静！数十支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索命的毒蜂群，密密麻麻地罩向墨鸦的小舢板！箭头显然是淬了剧毒！

　　“铛铛铛！噗！”
　　小舢板上的“影鳞”成员早有防备，短刃出鞘，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寒光！大部分弩箭被格挡开，溅起一溜火星，射入水中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但仍有一支刁钻的弩箭，穿透了格挡的缝隙，狠狠钉在船尾一名“影鳞”成员的大腿上！

　　那成员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鲜血瞬间染红了裤腿。剧毒带来的麻痹感让他半边身子都僵硬起来，但他咬紧牙关，一声未吭，操桨的手臂依旧爆发出力量，维持着船速！

　　“走！”墨鸦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同伴的受伤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受伤的同伴身上停留半分，依旧死死锁定着那艘穷追不舍的快船。

　　小舢板在箭雨中惊险地一个急转，船身几乎侧立起来，堪堪擦着水面，一头扎进了那条布满茂密芦苇的狭窄支流！茂密的、一人多高的枯黄芦苇如同天然的屏障，瞬间吞噬了小船的身影。

　　“妈的！”快船甲板上，刀疤脸看着瞬间消失在黑暗芦苇荡中的目标，狠狠一拳砸在船舷上，木屑飞溅！“追进去！他们跑不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艘船上的人，必须灭口！”

　　快船毫不犹豫地调转船头，巨大的船体蛮横地撞开稀疏的芦苇丛，也冲入了那条危机四伏的支流。船头悬挂的气死风灯剧烈摇晃，昏黄的光线在密不透风的芦苇丛中艰难地切割出有限的空间，更添几分鬼魅般的阴森。

　　芦苇荡深处。
　　小舢板如同灵活的游鱼，在狭窄曲折的水道中无声穿梭。受伤的“影鳞”成员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水滚落，他撕下衣襟死死扎住大腿根，延缓毒素扩散，但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另一名成员接替了他的位置，奋力划桨。

　　“墨统领……他们追进来了……”负责瞭望的成员低声道。

　　墨鸦没有回头，刻板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抬手，做了几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小舢板的速度骤然慢了下来，几乎是在随波逐流。船上的“影鳞”成员迅速将几块沉重的、包裹着油布的东西沉入水中，又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船身的位置，让船尾对着追兵的方向。

　　后方，快船破开芦苇的哗啦声越来越近，昏黄的灯光如同一只不怀好意的巨眼，在黑暗中扫视。
　　“在那！慢下来了！追上去！”刀疤脸兴奋的声音传来。

　　就在快船距离小舢板尾部不足十丈，船上死士纷纷擎起兵刃，准备跳帮格杀的瞬间！

　　墨鸦眼中寒芒骤闪如电！他猛地一挥手！
　　“放！”

　　“轰！轰！轰——！”
　　数声沉闷如雷的巨响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快船船头前方的水下猛烈炸开！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裹挟着淤泥、腐烂的芦苇根茎和破碎的船板！正是刚才沉下的火药包被精准引爆！

　　巨大的冲击波将庞大的快船猛地掀起、又狠狠掼下！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甲板上的死士猝不及防，如同下饺子般被抛飞出去，惨叫着落入冰冷浑浊的河水中！船头的桅杆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带着那盏气死风灯轰然砸落！

　　“啊——！”
　　“船！船底破了！进水了！”
　　“有埋伏！有埋伏！”

　　惨叫声、惊呼声、船体破裂的进水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杀气腾腾！快船在爆炸和水流冲击下剧烈倾斜、打横！彻底堵死了狭窄的航道！

　　墨鸦冷冷地看着后方陷入混乱和绝望的追兵，如同在看一群溺水的蝼蚁。
　　“丙三路线，全速撤离。”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小舢板如同得到指令的猎豹，再次加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芦苇荡更深的黑暗之中，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爆炸现场、缓缓下沉的快船和垂死挣扎的哀嚎。

　　盛京，皇城司南镇抚司衙门。
　　地牢深处特有的阴冷潮湿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和铁锈味，渗入骨髓。墙壁上昏暗的牛油灯跳跃着，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这里是连阳光都照不进的角落，是皇权阴影下最直接的暴力机器。

　　指挥使曹无伤，一个身材精瘦、面容阴鸷、眼神如同毒蛇般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他慢条斯理地用一块雪白的丝帕，擦拭着手中一柄薄如柳叶、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匕。在他面前，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风尘仆仆的探子正单膝跪地，低声汇报着来自江南的密报。

　　“……‘通源’漕帮内乱，刘奎重伤张莽夫，暂时掌控码头。但昨夜混战尾声，有不明身份高手趁乱潜入总舵账房和仓库，手法极其老辣，来去无踪，疑似……顾相麾下‘影鳞’所为。”探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恐惧，“仓库深处，发现精铁碎块及少量未燃尽的火药粉末残留。另，追击一股疑为‘影鳞’的小股力量时，我司一艘快船在支流芦苇荡遭遇水下火药伏击，损失惨重，目标……成功遁走。”

　　“精铁？火药？”曹无伤擦拭匕首的动作微微一顿，阴鸷的眼中闪过一丝毒蛇吐信般的精光，“‘影鳞’……顾凛之果然盯上了‘云泽会’这条线。”他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葛平那条漏网之鱼，看来还真吐出点有用的东西。”

　　探子头埋得更低：“是。另外，江湖风声，昨夜西湖上‘通源’漕帮帮主被炸死的画舫残骸打捞中，发现几块未被完全焚毁的樟木碎片，内壁有特殊刻痕，标记与‘云泽会’有关。还有……”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有传言，那七口箱子，编号‘叁’和‘柒’的，似乎并未在爆炸中损毁，而是……下落不明。”

　　“哦？”曹无伤眼中精光更盛，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七口樟木箱……编号‘叁’和‘柒’……下落不明？”他放下匕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阴冷压力弥漫开来，“查！动用所有埋在江南三教九流里的钉子！给本座查清楚，那两口箱子现在在谁手里！是落到了顾凛之手里，还是……被‘云泽会’自己人转移了？或者……被其他想浑水摸鱼的‘黄雀’叼走了？”

　　“遵命！”探子凛然应道。

　　曹无伤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在死寂的地牢中格外清晰。
　　“顾相爷……您这柄孤锋，削铁如泥，砍得江南人头滚滚。可这‘云泽会’的水，深得很呐。精铁、火药、北狄……还有那神秘的七口箱子……”他阴恻恻地低笑起来，“陛下怕您功高震主，怕您尾大不掉。可咱家看来，这江南的漩涡，说不定……就能卷住您这条过江的猛龙呢？”

　　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
　　“去吧。告诉下面的人，眼睛都给爷放亮点。顾相在江南的每一步，爷都要知道。还有‘云泽会’……特别是那两口箱子，活要见箱，死……也要知道碎片在哪儿！这可是……能要人命的东西！”

　　探子无声退下，消失在昏暗的甬道尽头。

　　曹无伤重新拿起那柄柳叶短匕，对着跳跃的灯火，欣赏着刃口上流转的幽蓝光泽，如同在欣赏一件绝美的艺术品。他脸上的阴冷笑容，在扭曲的光影下，显得格外狰狞。
　　“江南……真是越来越热闹了。顾相爷，您这把火，烧得够旺。可小心……别烧着了自己啊。”

　　相府，“静观”书房。
　　烛火通明，映照着顾凛之沉静如渊的侧脸。他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钱塘江那片被朱砂特意圈出的水域上。墨鸦刻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汇报着昨夜行动的详情：葛平残页、精铁火药样本、箱内标记、编号“叁”……以及芦苇荡中那场短暂而致命的遭遇与反杀。

　　“……南镇抚司的快船。”顾凛之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让书房的温度骤降了几分，“曹无伤的手，伸得倒快。”他缓缓转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如同冰层下燃烧的暗火。“看来，我们的陛下，已经等不及要给他的‘孤臣’，再套上一副枷锁了。”

　　墨鸦垂首：“是。曹无伤如同跗骨之蛆，必然紧盯江南。‘云泽会’这条线，以及那失踪的樟木箱，恐已落入其耳目。”

　　“盯便盯。”顾凛之走到书案前，指尖拂过案上那几块墨鸦带回的、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精铁碎块，触手冰凉坚硬，“他想要把柄？那就给他一个。”他拿起其中一块精铁，指腹摩挲着那冰冷的棱角，仿佛在掂量着敌人的份量。

　　“墨鸦。”
　　“属下在。”
　　“将其中一块精铁样本，连同葛平残页的拓本，以及……‘云泽会’标记图样，”顾凛之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密送至都察院左都御史冯子敬府上。不必遮掩，就用‘影鳞’的渠道送。让曹无伤的人‘恰好’看到。”

　　墨鸦刻板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是。属下明白。” 这是阳谋。将“云泽会”私运精铁资敌的惊天铁证，通过看似隐秘实则可能暴露的渠道，送到那位以刚直、清流自居的冯子敬手中。这无异于在滚油中泼入冷水！冯子敬此人，迂腐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更容不得通敌叛国！一旦他拿到这证据，无论出于公心还是为了博取清名直声，都必然如同被点燃的炮仗，在朝堂之上掀起滔天巨浪！而皇帝赵珩，将彻底失去在“云泽会”问题上装聋作哑、暗中观望的余地！他必须表态！必须严查！这将逼着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站到顾凛之这一边——至少在明面上！曹无伤这条阴沟里的毒蛇，就算看到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把火被点燃，甚至可能被这突如其来的烈焰灼伤！

　　“还有，”顾凛之的目光落在那块刻着编号“叁”的精铁上，深邃的眼眸中寒芒凝聚如冰针，“那两口失踪的箱子……‘叁’和‘柒’……”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轨迹，“动用我们在漕帮最深的暗桩‘水鬼’，启动所有江湖暗线。放出风声，就说……编号‘柒’的樟木箱，内藏‘云泽会’与北狄王庭往来密信及江南官员卖国铁证，价值连城，得之……可号令江南□□，亦可……向朝廷邀功请赏，换取泼天富贵！”

　　墨鸦刻板的脸上肌肉微不可察地一紧。这是驱虎吞狼，更是投石问路！将“柒”号箱的价值无限夸大，抛入本就因“云泽会”浮出水面而暗流汹涌、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江南江湖！这口箱子，瞬间就会成为所有野心家、投机者、亡命徒眼中最肥美的猎物！贪婪的狼群会被这血腥味吸引，疯狂地撕咬、争夺！无论是“云泽会”残部想要夺回毁灭罪证，还是其他觊觎的势力想要火中取栗，甚至包括曹无伤暗中操控的力量……都会在这口虚无的“宝箱”诱饵下，从暗处被逼到明处，相互倾轧，自我暴露！而真正的猎人，只需要冷眼旁观，等待那条最大的鱼，在混战中露出致命的破绽！

　　“至于‘叁’……”顾凛之的指尖轻轻点在那块冰冷的精铁上，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回响，“它就在这里。它是饵，亦是……磨得雪亮的刀。”

　　烛火猛地一跳，在顾凛之玄色的衣袍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如同矗立在风暴中心的孤峰。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精铁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那冰冷的编号“叁”，如同一个沉默的烙印，预示着江南即将迎来的、更加惨烈血腥的洗牌。

　　江南的水，已经被血与火煮沸。而执棋者，正将一枚枚致命的棋子，投向这沸腾的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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