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言狐语

　　焦灼中，一个名字浮上心头——林昶。
　　那只道行深厚的赤狐，活得年头比他还长些，且素来最爱结交三教九流，见识广博。若说谁知道哪里能找到奇珍异宝，非林昶莫属。
　　一丝希望燃起，支撑着顾北。他强行压下伤势，朝着林昶的山林跋涉而去。

　　许多精怪都有自己的山林。
　　林昶的那一片，位于秦岭支脉的背阴处，土地不肥，又干又冷。他曾向顾北指过方位，邀他有空前去一叙。只是后来，顾北与南琼相伴云游，逍遥自在，未曾得暇前往。
　　此刻，顾北踏着薄雪行走，但见四周枝枯叶落，一片萧瑟。他正疑心寻错了地方，一座妖气弥漫的道观出现在视野尽头。
　　顾北走到道馆门前，朗声开口：“林昶道友！故友顾北，特来拜访，有性命攸关之事相求！”

　　片刻寂静之后，道观古旧的黑漆木门吱呀一声开启，走出来的却不是林昶，而是一位着皂色长袍的年轻男子。他肤色极白，容貌秀美，一头墨黑长发披散未束，衬得一双黑眸愈发幽深冷淡。此人正是林昶那位性情孤僻的师弟，林晚。
　　他未曾看狼狈的顾北，目光淡漠地投向远山，声音清冷毫无波澜：“师兄云游未归，你改日再来吧。”
　　顾北心头一沉，强压下失望，勉力拱手：“原来是林晚道友。在下顾北，确与林昶道友有旧。”他顿了顿，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拒人千里的冷淡，但事已至此，想到南琼，他咬牙道：“此番冒昧前来，实是身负血海深仇，急需一件法宝相助，方能……”
　　林晚听见自己的名字，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眸掠过了一丝光。他没问仇怨细节，只说：“你知我名讳。看来确是师兄故人。”他侧身让开通路，“请进。言明所需何物。”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顾北怀抱一只半尺见方、触手冰凉的乌木匣子，重新站在道观门口。他简直难以置信，借宝竟然这般顺利。这位林晚道友的行事，直接得叫人难解……
　　匣中里是一组非凡的石镜，状如寒冰，质地却坚逾精钢，据说取自极北之地的天石。八面镜子，每一面皆呈八角，正面是光华如珠的镜面；背面非雕非画，而是蕴生着玄奥图纹，在镜石内部缓缓流转。
　　“此物名为 ‘八门锁灵镜’，或可助你。”林晚如是说。
　　顾北紧抱木匣，深深一揖，转身踏入风雪。他带着这套寄予了全部复仇希望的镜石，重返那片浸满鲜血与悲恸的山林。他的脚步沉重，但眼底已燃起冰冷的复仇之火。怀中八面石镜传来的沁骨寒意，给了他底气。
　　他没有丝毫犹豫，循着记忆找到当年恶战之地，将八面石镜依照八门方位布置停当。他深吸一口气，将自身妖力释放开来。

　　强大的妖气与浓烈的仇恨意念，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山林的沉寂。
　　“吼——！”
　　呼吸之间，一声暴虐的咆哮自山林深处炸响，由远及近，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腥风！大地随之震颤，林木摧折，那巨大身影撕开树林，瓦蓝的鬼脸再次出现在顾北眼前，赤红双瞳死死锁定了他。

　　山魈先是疑惑地抽动鼻子，随即认出了顾北，嘲笑道：“你这缩头乌龟竟然没死？那今天本座就那你打牙祭！”说着，它的利爪撕裂空气，向顾北当头抓下！它还记得顾北龟甲厚重，这一爪凝聚了霸道的妖力，誓要连人带甲彻底粉碎！
　　顾北看准时机迅速退出镜子的范围，道一声“阵起！”念动法术口诀。只见八枚石镜弹出地面悬浮空中，发出一层灵动的白光。光芒迅速闭合，化作一张由无数细密符文构成的光网，正是强大的禁锢与镇压之力。
　　山魈志在必得的一爪狠狠撞在光网上，只听得一声沉闷巨响，光网剧烈荡漾，却坚韧得没有一丝裂痕！反倒是山魈被巨大法力弹回阵中，踉跄数步。
　　它惊怒交加，厉声咆哮：“区区障眼法，也敢困我？！”它周身黑气暴涨，试图施展空间闪烁之术，却惊恐地发现周身空间如同凝固的胶水，任它如何催动妖力，竟无法破开分毫！
　　“此阵结界立于虚实之间，专为禁断虚空。孽畜！你的神通到此为止了！”顾北冰冷的声音自阵外传来。他稳守生门，双手诀印变幻，全力催动阵法。法阵光华大盛，镜面映照出山魈扭曲的身影。

　　在山魈眼中，四周景象骤变！八方皆是顾北与南琼的身影，带着滔天恨意攻杀而来。它狂吼着挥爪撕碎一个，却又有更多身影扑上，无穷无尽。它心神大乱，徒劳地消耗着妖力与体力，攻击着越杀越多的敌人。
　　顾北压着胸中仇恨，等待着将仇敌一击毙命的时机！
　　时间在僵持中流逝。幻镜空间开始震颤，镜光开始黯淡。维持如此强大的封禁与幻术，对顾北消耗巨大。
　　阵中山魈情况更糟，它气喘吁吁，身上添了无数自残或幻影留下的伤。它妖气涣散，早已没了先前的凶悍，只剩下穷途末路的恐惧。它这辈子从未如此害怕过！它不管不顾地高声喊道：“从前是我错了！我赔罪！不要杀我……你是善人，你不能杀我！”
　　“善意只渡可渡之人！你，不配！”顾北眼见时机成熟，喝了一声“收”！激发出法阵最后的禁锢。
　　石镜应声齐鸣，光网骤然收缩，天罗地网般向内挤压！与此同时，顾北长刀出鞘，化作一道青色惊鸿，直刺山魈心脉要害！
　　这一刀伤得山魈不轻，死亡阴影笼罩而下，它一边疯狂扭动试图挣脱越收越紧的光索，一边尖声叫道：“住手！你听我说！我在此地并非全然为恶！我是在镇守！这山脉深处有一股霸道的混沌煞气，能侵蚀灵智！我本性非此残暴，全是常年受其侵蚀所致！你放过我，我定修身养性，唯有我能镇住这煞气！若煞气爆发，山中所有生灵，飞禽走兽，乃至那些村民，都会化为只知杀戮的怪物！你杀我，便是造下无边杀孽！你和南琼当初想救的人，都会因你而死！！”

　　顾北举刀正欲再劈，听闻此言，手僵在了半空。他死死盯着山魈的眼睛，试图分辨这是否是绝境中的谎言。此刻的他已经无暇去探查山脉之下的情况，法阵快到极限了，他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复仇就在眼前，这一刀劈下去，他就能手刃仇敌，告慰南琼……可若因此导致生灵涂炭，那他顾北成了什么？他与南琼当初挺身而出的意义何在？南琼的牺牲，岂非成了笑话？
　　镜光空间的震颤愈发明显，开始出现裂纹。顾北法力即将耗尽，空间即将崩溃！仇恨的烈焰与守护的信念，在顾北的信念天平上疯狂拉扯。刀下山魈还在苦苦哀求，顾北耳边，结界崩碎的“咔嚓”声清晰可闻！
　　电光火石间，顾北脑海中闪过南琼护住孩童时的身影，闪过她最后那抹凄绝的笑。他生出了一个决绝的念头……

　　他抬起眼睛，眼中所有的挣扎都退去，只剩下平静。他对着山魈，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只管去死。我立誓，你所言若真，这座山，我替你守着。这煞气，我来镇！”
　　话音一落，刀光再起！这一次，再无半分迟疑，这一刀，直劈开山魈眉心！山魈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眼中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恐，随即身体轰然倒地，妖气溃散，生机断绝。

　　仇恨是焚尽一切的烈火。
　　灰烬里却能开出不同的花。
　　顾北的这一朵，是一片冰冷的虚无。
　　手刃仇敌并未给他带来快意，只平息了心头怒火。无论如何，南琼都回不来了。
　　他看也没看山魈的尸体，一步迈过去，拖着激战后疲惫不堪的身躯，踉跄着走向山脉深处那煞气喷涌的核心……

　　越往深走，空气越粘稠浑浊，外界的光被彻底隔绝。顾北燃起一点法术火苗，堪堪照亮方寸。洞壁潮湿，却不见苔藓，也无虫蝠栖息，唯有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压迫感，随着深入而愈发尖锐。
　　顾北本疑心山魈临死扯谎，此刻方觉得，那只怕是真话。他感觉很不好，他分辨得出，不是恶战后的虚弱，而是此地本身散发的凶险。这样地方谁都不该来！
　　可他立过誓了。南琼那双清澈含笑的眼睛正看着他，他不能逃。
　　他又在孤独中走了一段路，转过隘口，一个翻涌着漆黑气息的深坑，赫然呈现眼前。
　　山魈所言果然属实！此坑不大，但深不见底。顾北弹指将火苗射入，如冷水滴入热油，火苗湮灭，浓稠黑气如触手般咆哮窜起，直扑而来！
　　顾北大惊，连退数步，急忙运起法力凝成护盾，甚至不敢以手持盾，唯恐这混沌煞气循迹侵蚀自己。
　　混沌煞气至凶！自古以来，修行者修的便是秩序清净，最怕沾染混沌、走火入魔。顾北突然明了，山魈那么暴虐难缠只怕是借用了这股力量。“孽畜！死有余辜！”他厌恶地再退，很想逃走，心头对立誓守山有了几分后悔。

　　值得吗？镇压此物，只怕自身也会被这混沌日益侵染。
　　可……南琼的眼睛看着他！
　　那黑气如有生命，张牙舞爪，腐蚀法盾后再度扑来。它们似已感知山魈消亡，镇压不再，正急切地企图冲破束缚，扑向外界鲜活的血肉！
　　顾北再无暇权衡。残存理智告诉他，以他此刻的状态，硬抗唯有死路一条。他祭出那套八门锁灵镜，口诀念动，镜光如钉，深深楔入深坑边缘的山岩。
　　黑气果然畏惧，迅速退回深坑，仍自翻腾不休，幸而无法溢出。
　　“罢了，是天意。”顾北望着深坑，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释然，“若是南琼……她也会如此选吧。她心善，定会选守护这苍生。”
　　他缓缓盘膝坐下，合上双眼，开始调息。誓言既立，便需守到底。余生漫漫，便当是……守着这片她曾想守护的山河，也守着记忆中她的模样。
　　——本章完——

　　附：龙王村
　　据《万相异物考·地部·灵脉卷》所载：
　　有一村，名曰龙王。其地处群山环抱之中，碧水蜿蜒，飞瀑垂虹，景致清幽，俨然世外。溯其源流，已逾千载，民风朴拙，素有立祠祭山之俗。
　　初，山民感山中灵猿之威，祀之为山神，香火不绝。然此猿性情日益暴虐，索求无度，终致人神共愤。后有一得道灵龟，诛此孽猿于山神庙，靖平山野。村人感其恩德，遂更易祠主，重修神殿，奉赑屃为守山正神，自此风调雨顺，颇显灵应。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近世以来，此地祭祀渐衰，此村人烟日稀。唯余山神庙寂对空山，静默如初立之时。神祇未见而人间已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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