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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
晨阳微暖,冷霜在朱红高墙下化作晶露,挂在草稞上摇摇欲坠。宋清徵紧跟宋老夫人,由小内侍引入宫门。
柳家风波后,府内凝滞如冰。宋清兰闭门不出,柳氏称病,老夫人眉宇间郁结难消。
宋清徵静坐栖蝉院,反复思量。
未及理清,宫中的旨意便落下——命宋老夫人携嫡长孙女入宫觐见。
旨意来得突兀,嫡长孙女,那便是她。
她还尚未来得及反应,宋清兰却已慌了神。
葳香院内,宋清兰摇晃柳氏手臂,眼中满是不甘:“母亲!祖母越发看重她了!女儿真要嫁去那腌臜卢家?她凭什么入宫!”
柳氏左脸消肿,心火却愈烧愈旺。她锁紧眉头,指甲掐进肉里:“怕什么!一个没娘撑腰的孤女,还能翻出天去?不过是进宫走个过场!”
话虽如此,柳家“相看”的消息却如毒刺扎心。裴氏那贱人!恒哥儿是她的指望……若真让那小贱人攀了高枝……
柳氏眼中戾气一闪,拍着女儿手背,话音却虚浮:“你嫁人自有为娘做主!玲珑,备车去角门,再寻身粗布衣裳来!”
她一刻也等不及,必须立刻回柳家问个明白!
……
柔仪殿内,宋清徵垂首恭立宋老夫人身后。
裴贵妃言笑晏晏,正与殿上众命妇寒暄。
同被召见的,还有太师府高家、将军府陆家、侍中府闵家、学士府祝家等女眷。
“本宫像她们这般大时,可半刻坐不住。绛雪——”闲话半晌,裴贵妃唤来宫婢,“领贵女们去芳园罢,这时节海棠正好。”
名唤绛雪的宫婢依令引各家贵女往芳园。才出柔仪殿,祝寰便朝宋清徵眨眼示意。
绛雪一走,祝寰拉着宋清徵坐在桂树下秋千上,与其他贵女隔得不近不远。
“贵妃娘娘突然召见,祝姐姐可知缘故?”宋清徵轻声问。
日光流淌,光影穿过叶隙,淡淡地桂花香盈在鼻间。
祝寰拈起一朵雏菊,压低声音:“听家父说,圣上龙心大悦,刘太医诊出贤妃娘娘已有身孕三月。可贵妃娘娘荣宠十几载,却未能得一子嗣傍身。”
“你是说……”宋清徵心中微动。
“嘘——”祝寰将花凑近她的鼻尖,眼神示意勿言。
寥寥数语,茅塞顿开。
她接过花,顺势岔开了话题:“这味道闻起来倒是清冽,若用来制茶定别有一番滋味儿……”
“原来阿舒躲在这里——”
话音还未落尽,忽然听见一道极轻快的嗓音——只见来人唇眼弯弯,扬着俏鼻,是福安长公主萧灵毓。
“见过六殿下。”祝寰跃下秋千,忙拉宋清徵一同屈身行礼。双手才交叠,便被一只水红袖子阻住。
“免了。”萧灵毓嘴角漾笑。
“殿下,这位是参政府上宋家三姑娘。”祝寰向公主引见。
宋清徵再次屈礼:“臣女宋氏清徵,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宋三姑娘有礼。”萧灵毓抬手免礼,眸中盈着善意,“瞧着你与阿舒年纪相仿,往后私下里,便也称本宫为姐姐罢。”
秋阳暖照,树下三位少女容颜如花。
言谈投契间,一名宫娥匆匆近前,面带急色:“殿下,八皇子不见了!淑妃娘娘急得心口发疼!”
宋清徵止住话头预备行礼恭送,却被萧灵毓直接拉住手腕:“两位妹妹随本宫一同去熹微阁见母妃……”
未及婉拒,三人已赶往熹微阁。
日影笔直垂落檐角。
乌木雕花门半掩着,内里传出孩童的啼哭。
宋清徵随祝寰立在廊下安静等候,不多时又传来一句温煦的男声——
“蒙娘娘慈训垂悯,小子感佩于心。”
殿内,一位未及弱冠的男子垂首敛衽,躬着身向帘屏后的闵淑妃告礼。
得允后,他才直身后退三步,转身踏出雕花门。
男子面容清肃,身形挺拔,在地砖上倒映一抹颀长的侧影。
宋清徵垂眸回避,身旁的祝寰却讶异出声:“遇表兄?”
男子闻声止步:“阿舒?”他目光往窗槅处一掠,了然道,“八殿下今日在文礼苑未能背出书文,不敢独自回熹微阁,我送他回来。”
他的声线低沉清冷。
宋清徵不动声色抬眼望去——
周身血液瞬间凝固!
是他!江遇!!
她骇然睁大眸子、呼吸局促、交握的手紧紧攥住,心跳如失控的鼓槌!前世被黑布蒙眼、四肢捆缚的绝望窒息感汹涌而至!!
——眼前少年郎,与记忆中索命阎罗的身影瞬间重叠!!
“清徵妹妹?”祝寰立刻察觉她惨白脸色和微颤的身体,扶住她手臂轻唤。
“无……无事,我只是忽然腹痛。”宋清徵强压喉间腥甜,语气微颤,目光却像被钉住般无法从江遇身上移开——他此刻……只是个清俊少年侍读?可他眼底深藏的冷冽,与前世如出一辙!
江遇未顾得上这一刻,早已抬步离去。
宋清徵缓缓松开紧攥的手指,掌心留下深深月牙痕,她深深吸气。
祝寰见她面色极差,唤过宫婢:“劳烦姐姐带她去客室稍歇……”
“不必劳烦,”她婉拒着,声音恢复了几分力气,“烦请祝姐姐替我向灵毓殿下与淑妃娘娘告罪,我先回芳园等候。”
她必须立刻离开。
“……也好。”祝寰望一眼殿内啼哭的八皇子,点头,“待过些时日,我下帖子邀你来家里顽……”
告别祝寰,宋清徵随宫婢匆匆往后苑去。
宫婢将她引至离柔仪殿不远回廊拐角,指向前方道:“姑娘往前行,不出百步便是芳园。”言罢便离开了。
趁着无人,宋清徵靠上廊柱,她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恨意与恐惧在心中翻搅,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今生初遇,他不过是个少年侍读!杀机未显!
回廊两侧的宫灯泛着旧白,铜鎏金灯罩里积着薄灰,将阳光滤成浑浊的琥珀色。
她提裙疾步转过月洞门时,却在看见青砖地上那道斜长人影时,骤然僵立——
“姑娘可是迷了路?”江遇陡然被撞个满怀,官帽绦带随风微扬。他今日未配鱼袋,腰间只系一块墨玉环,玉环在光影里蕴得深沉,像极前世蒙眼的那块黑布。
宋清徵心脏骤停,急退一步屈膝,珍珠流苏扫过耳尖,身形竭力平稳,话里却出一丝冰碴:“谢江侍读关怀,臣女正要回芳园。”
她目光扫过他皂靴上沾的几点草屑——那是熹微阁后苑才有的金线蒲。
“西侧回廊正在洒扫。”他侧身让出通道,袖口翻动间,腕间一抹刺目殷红,“从此处过照壁,经双雀门更近些。”
指尖再度狠狠攥进掌心,尖锐痛感令她勉强维持平稳,却掩不住探究的冷意:“江侍读对宫中路径倒熟稔。”
话一出口,才惊觉露了锋芒。
秋风卷落几片枯叶,无声嵌在两人中间。
江遇目光敏锐地掠过她发白指节和瞬间紧绷的身体——这位宋三姑娘的反应……远非寻常闺秀的羞涩或惊慌。
他略忖,解下腰间玉环递来:“双雀门今日当值小黄门性喜盘诘,姑娘持此物,或可省些口舌。”
墨玉环下系着红绳平安结。
那抹鲜红如血!宋清徵眼前仿佛又见自己鲜血顺黑布滴淌,喉间涌起甜腥,胃部痉挛,忍不住又后退半步:“臣女不敢僭越。”
“是下官唐突了。”江遇收回玉环,红穗拂过他腕间缠绕的布条。
宋清徵已退至光影交界处,半面浸在秋阳里的,是她看似怯生生的眉眼,而另一半隐在阴翳中的,却恍若前世被捆缚住的手臂,因极度的恨与惧而微颤。
江遇颔首欲走,却见少女猛地抬首——眸中聚起两簇幽深火焰,全然不似十六岁闺秀该有,仿佛穿透时空阻隔,带着莫名敌意。
“江侍读可知晓?”她开口,绣着忍冬纹的袖口在风中扑簌,“金线蒲虽能暂缓新伤出血,其根茎汁液,却有剧毒——”
话音落下,她自己亦是一怔。
为何要提醒他?他若死了岂不更好?
可是……她报仇的心虽盛,但却不想他此刻稀里糊涂死了,不然前世的真相,她又能向谁去追问?
言罢,也不等回应,径自转身快步走向照壁方向,留下江遇独自立在原地,眉峰微蹙。
远处忽传来击掌声,三急两缓,是宫中传膳的信号。
江遇抬手解开腕间渗血纱布,伤口边缘隐隐泛出紫黑……他眸色一沉,掏出一方帕子、将敷在上头的金线浦草泥擦净,再重新缠紧。
……
正事谈妥,裴贵妃着贴身婢女恭送各府女眷出宫。
天色擦黑,宋清徵沐浴毕,阖着眸听芙云禀报:“姑娘随太夫人出府后,荒园那位无动静。葳香院的秀圆来过院里寻张嬷嬷。”
“张嬷嬷便向张大管事告了假,收拾东西,说是回家给女儿送嫁。奴婢问是何样人家,她半点口风不露,只含糊说是个外地的庄户。”
“女儿出嫁是大事,想必一时备不及。嬷嬷告了几日假?”宋清徵睁眼。芙云替她通发,回道:“问过张大管事,说是五日。”
“五日……”宋清徵轻喃,“怕是仓促。你明日再去葳香院寻秀圆,包上三十二两纹银。二两给她,余下三十两托她带给张嬷嬷。带个口信,就说我体恤嬷嬷嫁女辛劳,给她多放三日假,不必急着赶回。”
张嬷嬷这告假,来的蹊跷。
芙云应声称是,她放下梳篦,往香炉添些安神香饼,甜暖气息氤氲一室。
宋清徵在床上辗转难眠:白日那抹刺目殷红、和江遇的目光交替浮现。
她本不必提醒他。可今日的他,终究还未长成前世那副索命恶煞。
十年磨一剑,前世真正将她置于死地的,并非江遇一人……
天光大亮,她才梳妆妥当,舒月来报:“姑娘,太夫人传您去荣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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