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地平线

　　从北京回来大半个月，吴过上班时总是走神，周报当月报交，开会答非所问，有次科室主任关心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在外还能蒙混过去，家里却不一样，吴过快三十了，除了大学那几年是隔三岔五回家住，这些年就没和父母分开过，所以他的一丁点儿变化也逃不过吴母的眼睛。

　　这天吃晚饭，吴母看着他没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问：“最近怎么了？总看着没精神。”

　　“没事。”吴过低头吃饭，他自然没法告诉母亲，他可能被许子铭看上了。

　　“没事儿你怎么总叹气？”

　　“哪儿叹气了？”

　　“嘴上没出声，但心里叹气我听到了。”

　　吴过想打岔，故意打趣：“您怎么快退休了还多个特异功能。”

　　“你从小有事就挂脸上，长大了学会藏了，可别人看不出来，我当妈的还能看不出来？到底怎么了？”吴母追问到底。

　　吴过还是低着头吃饭，只含糊道：“真没什么，都挺好的。”

　　吴母侧着眼睛打量他，忽然想起一茬：“不会是跟小刘处得不顺利吧？你俩到底怎么样了？”

　　提到这事，吴过眉梢动了动，心虚地吸了口气，顿了顿才说：“还行。”

　　“什么叫‘还行’？最近见过面吗？”

　　吴过心说，见是见了，但感觉还不如不见。

　　从北京回来后，许是出于逃避心理，他本打算好好开始谈恋爱，甚至在心底开始认真规划结婚成家的事。吴过单方面觉得，这样可以让很多事情回到原本的轨道。只是几次约会下来，吴过无助的发现，相比较上班，谈恋爱更让他没法走心。

　　约会时，他总忍不住在心里琢磨，许子铭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动的心思？是这几年认清性向后才有的想法，还是只是一时荷尔蒙上头才动了歪念头？如果只是一时冲动，那有没有可能过段时间，这种短暂的化学反应就会过去。可一想到许子铭大学寝室里那个印着自己头像的抱枕，想到出租屋里许子铭跟他说过的那些话，吴过又觉得有点儿自欺欺人。

　　更出奇的是，吴过这次没像上次酒吧晚上那样，对这件事完全没法接受，也没像大多数直男那样反感排斥。而这一点，连吴过自己也没意识到。

　　约会时脑子里占着许子铭的时间越多，吴过就越没法认真走心，所以几次下来，女方也看出来他态度淡淡的，渐渐不再主动约他，两人的关系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子铭说下周回来。”

　　母亲突然一句话，把吴过飘远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他夹菜的筷子顿在半空，诧异道：“他跟您说的？”

　　“对啊！他没告诉你？”

　　回来后，俩人就没联系过，确切的说，是吴过单方面不予回应，所以许子铭要回来的事，他确实不知道。

　　“他手还没好利索，折腾回来干什么？”吴过不自觉皱起了眉。

　　“说就是想回来看看，也没别的事，周五回来，周日就走。”吴母说着，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子铭还说，过年陪他妈妈去西藏没时间，馋我做的饭了，周六要到咱家来。”

　　吴过无奈且感到深深无力地叹了口气，心说这个理由，许子铭大概能用上一辈子。

　　见他雕像似的维持着一个姿势，吴母碰了碰他，疑惑道：“你这什么表情？好像不想让子铭来似的。”

　　吴过定了定神，一边接受现实，一边放下筷子起身说：“我吃饱了，下楼消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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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临近中午，许子铭敲响了吴家的大门。父母都在厨房忙，吴过就算不想面对也是也躲不开。

　　门在两人面前被缓缓打开，吴过佯装一切如常的样子，眯着眼强扯出一个笑容：“来了。”

　　许子铭盯着他看了几秒，才开口叫了声“哥” 。

　　把人让进屋，吴过转身就往厨房走：“爸妈，子铭到了，饭好了吗？”

　　他多希望饭菜下秒就能被端上桌，这样就不用独自面对许子铭。

　　可父母和许子铭热络打完招呼，只催两人先去客厅等着，吴过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和许子铭坐到沙发上。

　　电视里放着吴母热衷的宫斗剧，两人起初都是沉默。过了会儿，吴过才故作自然地问：“手臂恢复得怎么样了？”

　　许子铭看了他一眼：“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吴过点点头，随即又把视线转回电视上，“这段时间别再打球了，还是得多注意。”

　　“好。”许子铭应了声。

　　空气又安静下来，吴过只能没话找话：“学校的课没耽误吧？住院时落下的都补上了吗？”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吴过不知道许子铭怎么样，但如坐针毡的自己却感觉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沙发是L型的，吴过坐在竖向那侧的沙发尾，许子铭则坐在横向沙发的中央。吴过一直没回头，但却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有两道灼灼的视线在盯着自己，周遭那没法忽视的压迫感又逼了过来。

　　直至这集电视剧开始播放片尾曲，吴过才听到侧后方的人进门后第一次主动开口：“哥，我这次回来，是有话要跟你说。”

　　“轰”的一声，吴过脑子瞬间嗡嗡作响，他这辈子从没设想过，会在自己家里遇上这样让他无措的场景。怕许子铭下一秒就会说什么，吴过猛然站起身，逃离似的匆匆走向厨房：“饭快好了，我去搭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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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饭时，吴父吴母围着许子铭嘘寒问暖，一会儿问手臂恢复得怎么样，一会儿聊学校里的事。吴过大多时候只听着，偶尔顺着话头附和两句。

　　吴母夹了个鸭腿放进许子铭碗里：“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许子铭看着吴过空落落的碗，没动筷子，往常家里炖了鸭，鸭腿都是一人一只。

　　吴母看出来他的心思，便说：“你尽管吃，今天两只鸭腿都留给你。”

　　许子铭将自己碗里的夹给吴过：“梅姨我吃不了这么多。”

　　吴过还没来得及拒绝，吴母就把鸭腿又原封不动夹回给许子铭：“今天偏不给他吃，谁让他气我。”

　　吴过心里叹口气，很怕母亲哪壶不开提哪壶，赶紧陪着笑：“子铭好不容易来，妈，咱们好好吃饭。”

　　“你也知道自己不对了？还不让我说。”吴母嗔怪道。

　　许子铭看了看吴过，问：“我哥怎么了？”

　　“你知道你哥之前处对象，分了好一阵才告诉我们吧？”吴母被气得不轻，一股脑都说了出来，“前段时间过年，我不是给他介绍了个银行的姑娘吗？家里条件也相当。前几天我问他处得怎么样，他还跟我撒谎说‘还行’。结果昨天我问媒人，想看看要不要两家见个面，你猜人家怎么说？说他俩早就分了，总共也没见几次面！子铭，你给梅姨评评理，这事我能不气吗？”

　　许子铭没接话，只是目光静静落在了桌对面的吴过身上。

　　吴母越说越急，转头看向儿子：“上次问你你说‘还行’，不合适就不合适，早说不行吗？还让我在外头丢人！”

　　有些事越描越黑，尤其是在许子铭面前，吴过只能放低声音认错，盼着母亲就此打住：“我是怕您着急，想过段时间再说来着……”

　　可憋了许久的吴母不吐不快，连着这些年对儿子不成家的埋怨都倒了出来：“你也知道我着急，三十岁的人了，连个对象也没有，我们好多同学孙子都抱上两个了。”

　　吴父赶紧出来打圆场，笑着劝：“行了行了，不合适也不能强求，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快吃饭吧，子铭好不容易来一次。

　　有了吴父的劝和，四口人这才总算把这顿难得的团圆饭吃完。

　　晚饭后，吴过没去客厅，而是扎进厨房帮母亲洗碗扫地打下手。吴母一个劲地把他往外推，“又不差这一天，我来收拾，你去陪陪子铭。”

　　厨房门关着，吴过边收拾边给自己找借口：“咱家他又不是第一次来，再说有我爸呢，每次吃饭完俩人不是都下会儿棋吗？”

　　可话音刚落，就听客厅里传来吴父的声音：“吴过，子铭手还没好，我们不下棋了，你陪他出去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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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子铭比吴过整整小九岁，吴过上小学的时候许子铭上幼儿园，吴过上初高中的时候许子铭上小学，所以小时候父母忙的时候，都是吴过带着许子铭出去，有时候是去小区楼下和小朋友玩，有时候就去家旁边的公园里面溜达，就像现在这样。

　　从出家门起，吴过的脑子就像断了线一直处于脱机状态，两人走到天色彻底暗下来，直至许子铭先开口叫了声‘哥’，他才勉强回过神。

　　“你说什么？”

　　许子铭侧头看了看他：“我说你穿得少，冷吗？”

　　“不冷……”话刚出口，吴过又立刻改口，“是有点儿，要不咱们回去吧？”

　　许子铭叹了口气，紧接着没迟疑地把自己外套脱下来，伸手要披在吴过身上。

　　吴过连连向后退着想躲开：“不用，我还能穿你衣服么？”

　　“为什么不能？”许子铭没听他的，硬是把外套披在他肩上，还伸手拽了拽衣领，把两边往中间拢了拢，“因为我是你弟弟就不行吗？”

　　吴过总觉得这话藏着另一层意思，偏过头，避开许子铭的目光。

　　外套已经披上了，许子铭却没松手，两人靠得近，他盯着吴过的眼睛，又问了一遍：“还冷吗？”

　　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又涌了上来，吴过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半步，低声说了句“谢谢”，便转身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又走了一阵，就在吴过打算不管许子铭情不情愿都要调头回家的时候，许子铭忽然开口说：“哥，小时候你总给我讲故事，今天我也给你讲一个，你听完就回去，行吗？”

　　空旷的公园里，吴过知道自己没什么选择权，于是脚步慢了下来，轻点了点头：“你说吧。”

　　许子铭顿了顿后，才开口：“从前有个小孩儿，他小时候父母总外出不在家，那时他对家没什么概念，只觉得是个空荡荡的房子，不像其他小朋友那样，是有个每天回去就能见到爸妈的地方。后来他常被带去另一家做客，慢慢就喜欢上了那家人。可那时候他太小，不知道那种感情叫‘羡慕’，只知道他也想有个这样有温度的家。”

　　“再后来，他父母更忙了，干脆把他寄养在那户人家。一开始他也抗拒，因为那家里有个被宠着的哥哥，每天都有爸妈陪着，而他只是个不被父母喜欢的孩子。”

　　“有一次，他大半夜偷偷跑回自己家，第二天被找到后又被那家人接了回去。当时那个哥哥还因为这件事挨了顿打，可他没顾上自己脸还肿着，回到家就用肚子给男孩暖脚，跟他说‘你看疼你的人这么多，你爸妈是两个人，我们家是三个人，算数没学过吗？五是不是比二大？再回去就只剩二没有五了。’”

　　吴过一直没说话，听到这儿，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我那时候这么会安慰人么？”

　　许子铭停了停，才继续往下说：“时间一年年过去，男孩在那个家里一直待到初中毕业，上高中后，就算不情愿还是被父母接走了。他本以为当时的难过只是舍不得那个家，可慢慢长大才发现，里面藏着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感情。男孩子青春期总会做些梦，他也不例外，可奇怪的是，每次梦里出现的都是他哥哥的脸。”

　　听到这话，吴过倒吸一口冷气，嘴角的笑意瞬间消失了。

　　“他也纠结过很久，学会了抽烟，一个人去酒吧，但后来发现无论做什么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就是他彻彻底底喜欢上了那个人。高中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痛苦的学习经历，但对他来讲，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接受并与内心的情感达成和解，看着他喜欢的人和别人恋爱，这些对他来说才是最难的煎熬。”

　　吴过依旧低头前行，可脚步却愈发沉重，很多遥远的回忆涌上来，那时他一度以为许子铭是因为失恋才抽烟去酒吧，从不曾想过，自己才是那个元凶。

　　“高考结束后，他撒了谎，逼着那个人答应自己‘四年内不结婚’，他知道这个要求龌龊无耻，可他实在没法接受他哥和别人在一起，希望给自己争取一个哪怕微乎其微的机会。可后来，那个人的女朋友换了又换，目光却从来没落在他身上。”

　　许子铭的声音顿了顿：“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想放手一搏，既然等不到，他就暗下决心要争取一次，不然到死那天都会因为自己的懦弱后悔。”

　　终于，许子铭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地直直落在吴过身上：“哥，你说他这样做，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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