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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辰
漫长的历史当中总会有熠熠如流星的人物划过。
宣帝刘煌算一个,在她之后下一个朝代的开创者也算一个。
而大多数平民,籍籍无名,没人会记得他们活过,篇幅有限的史书留不下他们的名字,也没打算为他们预留位置。
笔墨是很金贵的,贵到只够写王侯将相的名字,再多的,没有了。
饱受人民史观教育、从小默背“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的四好青年伏檀是这个时代的异端。
南汉开国迄今,数度御座更迭,太祖短寿,灵帝暴虐,宣帝荒|淫。
可考古出土的南汉遗址向后世证明,它们见证过宣帝的统治,宣帝一朝稻谷兴盛,商贾通行,朝野富庶,深埋土底的遗址,是百姓曾为宣帝刘煌所立的庙宇。
宣帝一朝的人民在史书删除的角落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人们为宣帝盖起庙,拉起塑像,尽管百代之后都成了土灰,但那一刻的祈盼与选择是真的。
崇德五年,这座宣帝庙静静矗立在墟市长满金灯花的野地前,启程近在眉睫。
刘煌随伏檀抄道去墟市买衣食,顺便,去墟市的塑像铺子挣工钱。
刘煌一脚迈进塑像铺,顿了顿。
铺里一人高的神像排成列,神貌各异,尽不相同,欢喜的、垂泪的、握莲的,然而每一尊眼下都点着双痣。
供的是何人,显而易见。
伏檀利利落落用襻膊絭起衣袖,飒飒爽为新塑的神像盘起发。
神像的头发是真人所接,隔着防尘的帘布朦胧一看,乍若真是一位公子在为人梳妆。
盥手敛袂,盘起“她”灯下垂肩的青丝。
同行上路总要有个名字方便称呼,刘煌问伏檀想要什么名字。
他梳拢青丝,咬着发带道:身外之物,不必。
有了名字便意味着有了身份。
刘煌不知,然伏檀是知晓的,在传世的史书里,禾女身边没有一个叫伏檀的人。
任何不经意溅起的水花,都会导致奔腾的大河走向另一个分岔,大学第一课的教诲还印刻在脑中。
他不是此间人,本就不该出现她的生命里,不该与她有交集才是。
既然有了交集,漠漠红尘中,被遗忘是最理想的归宿。
那是堂极其枯燥的理论课,教授在课上讲着考古三性原则:客观,真实,系统。
这套理论在任何相关的事上也极其适用:客观地看待,不妄图去改变,不留来过的痕迹。
一顶灵蛇髻盘成,宣帝的神像灵动生姿,仿若点睛。
回东樵山时,刘煌路过一处长满金灯花的野地,花前的建筑格调熟悉,她不由多看一眼。
——是自己的庙。
确切而言,是宣帝刘煌的。在如此偏僻的村落,也有一盏为她而亮的明灯。
依稀有哭声断断续续,游丝般从庙里飘出,不知是鬼吟,亦或是姜烈冬风。
刘煌知晓,这里,是很多人最后一片归宿。
庙内已经没有值钱的物件了,门前石像被打碎修补战火摧毁的汝墙,贴在墙上的金箔也被抠下,金箔周边颜料被一齐剥下,壁面像朵斑驳失色的红花,裸露出灰褐的土砖。
伏檀驻足仰视着其上的牌匾。
刘煌唤了声,他木木然回头,一小块土泥在雨水敲打下挪了位置,庙前柱墩,埋上一层新土。
“看什么如此入迷?”刘煌问。
“我在想,这座庙我大抵见过。”他手指着小篆书的匾额。
“见过?”
“头儿,我知道这小白面在看什么。”小李郎挤眉弄眼,比向石矶娘娘献宝的申公豹不遑多让。
“这小白面的淫|魔样,保不齐是对庙里的皇帝动心思了,看什么看啊小白面,整张脸摔面粉上似的,一看就是戏台里的白脸奸人,我说的不对吗?”
小李郎回瞪伏檀一眼,大摇大摆走近。
“淫|魔?”伏檀微眯起眼。
“你不是淫|魔谁是?谁家好儿郎私藏女子的图?告诉你,你卧房偷藏的女子春宫我和头儿早看光了!”
刘煌万没想到这还能扯上自己,正要解释,小李郎被伏檀以摘果子为由头请入茂密的竹林。
一声惨叫,几行鸥鹭展翅腾飞。
“之前的图纸,也算不上什么要事,不过……”磨刀声噌地一响。
“郎君放心,我忘了,我保证如今全忘干净了!”
“那方才的话?”
“我错了,郎君不是淫|魔,郎君是被淫|魔的!”
又是一声惨叫。
再出来时,小李郎本就不白净的脸蔫如土色,内心郁苦。
他再也不是那个敢说出“你能奈我何”的小李郎了。
刘煌注意到他蒙灰般的神情,抚上他的头,“不开心吗?你们出事了?”
“头儿……”头上传来暖意,小李郎眼眶顷刻沾湿,想到身后的伏檀,一咬牙,此时不告状更待何时。
“郎君叫我告诉你,我失忆了,且忘了我方才说的话吧,郎君不是淫|魔,更没去过什么销金窝梦春楼玉兰馆的!”
小李郎添油加醋了把,将竹林里对好的口供改得面目全非,刻意加重了后半句,力保每个字发清。
说罢窃瞄伏檀一眼,幸灾乐祸,却没想到人直直冲自己过来。
小李郎大惊,直想遁地走,右手被男人一把抓起握在掌中。
“这可如何是好?我与李兄一见如故,情同手足,不想李兄竟失忆。”伏檀一瞬握紧小李郎的手,“鄙人不才,略懂祝由医术,可医一医。”
小李郎吓得不轻,咽了口津液。
“头儿!”
刘煌面不改色,“既如此由他医你也好,不然再失忆下去就更说胡话了。”
“我没失忆!”小李郎矢口否认,分明是守陵的欺人太甚。
刘煌拍了拍他肩头,“此地近帝陵,你说的玉兰馆去此相距百余里,守陵人到不了的,且宣帝时已改成茶馆,你怕是记混了,正好医一医。”
小李郎颓唐倒下,顿感爹不疼娘不爱,苦在心中难开口。
三人一日赶路,上到山腰,大半村庄尽在身下,伏檀俯瞰神庙一眼。
“别瞧了,”小李郎诶诶几声,“皇帝都死几十年了,早化成水烂得不成样子了。”
说完哎呦一声,揉揉后脑勺,“头儿,你弹我做甚?”
鼠头鼠脑的人缩起脖子跟着回到围龙屋。
南汉秋冬草木常青,但酷寒不必北地少,阿婴在屋内烤着火,见刘煌回来大喜过望,“阿姊!”
“阿姊,你是不是走了?”她攒着手掌,扒紧刘煌裙摆。
“我不想你走,你可以带上我一起走吗?”
刘煌轻笑,“路上很危险。”
“我不要,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想要那个凶巴巴的老爷爷。”
“那位老爷爷武功很好,你太小了,在这里能和他一起学武。”刘煌宽慰,蓦地问伏檀,“说起来怎么没见你父亲?”
“你不知道?”薄唇唇珠之下,喉结滚动。
“今日……”他缄了缄口,“今日是宣帝忌辰。”
三十年前,自己是今日死的吗?刘煌环顾屋舍,脉搏咚咚在体内韧动,竟有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切感。
“一个个的怎都站在门外?头儿!快上座!”老李头抱着烧火的柴薪进门。
“让孩子受风了我老李可跟阿嬷交代不起。”不一会儿阿婴就被裹成小粽子,老李头哄了会儿,听说是刘煌的忌辰,大喜。
“这不是赶巧了,我听人说忌辰那日人会回魂,对着许愿特别灵,正好,她的牌位就在附近,大家一同拜拜,祛祛晦气!”
刘煌不知自己何时还负责这等业务了?
回过神脚下已是祠堂的地砖,自己的灵位就在神龛上,醒目地刻着她的名字。
伏檀掀开清袍,恭谨端正地跪下,李家兄弟学着样子稀稀拉拉跪下。
小李郎掐着嗓子:“一拜天地,二拜……三哥,这词总觉何处别扭,拜死人如何起头来着?”
“换一句!”
“我就会这一句。”
“我来!摸金摸金不学,拜神拜神不会,你日后可怎么办?”老李头对不争气的弟弟刺来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刀,见刘煌还站着,心生新念。
“不是说今日许什么愿都灵吗?我看我们与头结拜好了。”老李头拉着弟弟转身,“头儿,莫动。”
刘煌禅笑不动,好奇他要做甚,不是三人结拜么?
老李头跪在刘煌脚下,说出结拜词:“我李三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今日在此愿与公结义,公若不弃,我愿拜为义母!”
两记响头磕下,小李郎一直起腰板,身侧多了具姿若蒲柳的人。
伏檀那张如披薄纱的脸突然现在身旁,李家兄弟大惊:“你怎么也跪下了?!”
“我也来拜拜。”
“我们俩兄弟跪你跪什么!”
“就是,你把我们三结义当什么了!”
“平身。”刘煌缓缓抬手,李家兄弟一个激灵,噤声起身。
刘煌沉思起来,做她的义子,那可是南汉太子了,她很欣赏二人的志向,但观了眼他们的面相,当即否决了此道。
写着“刘煌”二字的灵位在身前,刘煌看久了,油然升起一股滑稽的荒诞。
帝王的眼盲是南汉皇宫里最大的秘密,亦是纠缠刘煌半生的症结。
太医院寻遍方子医治刘煌的眼疾,从古本古法到针灸熏燎,她依旧什么也看不到,开始服试药丹。
最初有几名方士入宫说能医眼盲,以朱砂、硫磺炼成仙丹。
刘煌赏他们自己吃了下去,空旷的昭阳殿中,方士抽搐的挣扎声响彻一夜。
至此,凡是承到天子面前的药丹一律一分两粒,用以试毒。
礼官总会先她一步亲口将药丹吞入腹中。
每一回,她总能听见那道如青山涧泉的声音回禀她:陛下,无毒。
若有事,他会先她一步而去。
一个礼官,殒命便殒命了,帝国的禁宫里不缺礼官,但帝王,只有一位。
药丹进口那一刻,她与他心照不宣,沉默占据昭阳殿,听着更漏一声一声熬过。
然而三十年前,她照旧服下一粒药丹,再也没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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