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逐神

　　今天可能是我们在这个鬼地方的最后一天，也可能不是。

　　到现在，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徐悦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了。

　　只是还有一点，我一直犹豫着没敢确认。
　　……如果这个人是徐悦，那为什么，其中一个线索会是“我”呢？

　　我曾多次把那个界面打开，又关上，神经质地反反复复。
　　直到燕间神轻柔地从我手心内抽走了手机。

　　他没有开口，而我的心，随着消失在视线画面中的电子屏幕，逐渐被抚平，找回了平日的一丝冷静。

　　这不是可以被轻易忽视的一件事。
　　万一，由于这一个没能被证实的线索，导致我们前期付出的一切全部付之东流呢？谁来为此做担保？

　　我深呼吸一口气，手指在紧缩的眉间揉着，努力压抑着心中的那股油然而生的躁气。

　　然而，燕间神只是说：“我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够一直做出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仿佛在命运的股掌之中，可以一直游刃有余，宠辱不惊。
　　简直就像个……假人。

　　当我找到他时，燕间神是笑着这样说的。

　　“我从不觉得，你会是指向徐悦的什么线索。相反，我相信这里面还会有更有趣的事情。好了，郁竹，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他背对着，站在明媚日光中，低笑着对我说：“放心，让你伤心流泪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因为他故意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冷了他半天。
　　但燕间神那副放松的模样，可能在某个角落隐隐安慰到了我。在那之后，我不再把这件事时刻挂在心上。

　　最后，在这件大事中，我们是这么安排的。

　　燕间神和檀知然，打算在徐悦从心理室出来后，和她聊聊。
　　当然不只是简单的聊聊，如果大差不差的话，手机里那个冷落了许久的填空，在今天就会被填上，而所有人的付出也都在那一刻揭晓。

　　剩下的，燕间神告诉我，他要我带上麦克，去找一个人。

　　……

　　时间过得很快，快到你甚至不觉得自己眨眨眼，它就已经溜地无影无踪了。

　　夕阳西下，一大片灿烂耀眼的火烧云照亮了他们的面庞，正是站在心理室门口，耐心等待的檀知然和燕间神。
　　他们正在等着什么，是接下来的命运，还是他们决定放手一搏的事情。

　　时间的沙漏低低游过。总之，哎，年轻人啊，他们都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时间将会变成一把漫长的博弈。

　　同样走在夕阳下，寒冬也变得不再冷漠，有些吝啬的温情。

　　麦克和我从教学楼出来，微微斜身，走向行政楼。

　　将近下班，行政楼的人却已经走的七七八八，唯有几个小格子还有人影浮动。
　　——燕间神要我找一个人。

　　当时，我问他：“谁？”
　　燕间神有些俏皮地眨眨眼，我心下了然。
　　彼时，又叹了口气，对他颇为幼稚的行为，感到有点无语。

　　既然是我认识的人，又需要格外注意，那么，便一清二楚了。

　　我看了眼手机屏幕，距离徐悦离开心理室，只剩差不多两三分钟，很快，一些事情想不知道也难了。

　　我和麦克走进了一间办公室。

　　一进门，迎面而来的是萦绕全身的暖气，办公室面积很大，一眼望去很是宽阔，除了一些工位，还留出了大片的空白。

　　室内只剩下一个人，斐千山正哼着歌，手里端着一壶刚热好的暖茶，笑盈盈地从窗户那侧，转过身来。

　　“哟？请坐请坐。”斐千山从壶内缓缓倒出两杯茶，向我们走过来。
　　麦克犹豫的看我一眼，见我接过，便也接下了。

　　“就是些喝着玩的茶水，当作是暖暖手也可以。”斐千山笑着说。

　　“斐老师。”我站在他面前，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问：“上次见过你，我有点好奇，你是哪里人？”
　　虽然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斐千山就像没觉察，还是答了。

　　“我啊，我是南方人，不是本地的。”

　　我摇摇头，“的确不像。”

　　太奇怪了。
　　——怪的是我们。

　　哪会有人突然闯进别人的办公室，上来第一句就是问，你好啊，你是哪里来的？

　　——可太奇怪了。

　　在斐千山的对话中，分明一点也不觉得怪异。
　　他什么也没问，笑盈盈端给我们两杯茶，有问就有答。

　　可能斐千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或许是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就在迅速策划着。
　　我一直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也许，很快就会知道了。

　　听到我的话，斐千山嘴角的笑淡了一些，却还是副笑盈盈的面孔，像只狡猾的狐狸似的。

　　“郁先生呢，您是哪里人？”

　　我笑了：“嗯……你猜猜？”

　　斐千山配合着装出一副思索的样子，眯起眼，想了一会儿：“……我觉得，你也不像本地人。”
　　接着，他立刻道：“因为本地人说话总会带点口音嘛，哈哈。”

　　两个人偏偏都在绕弯子，可偏偏，我今天不是来和他绕弯的。

　　“斐老师来这所学校，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找一份工作？还是说，喜欢校园风光？”

　　斐千山闻言，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事实上我不喜欢规矩多的地方。但是，我觉得孩子们很有意思。”

　　我目光紧紧盯着他，接着问：“有意思？哪个有意思？”
　　斐千山也始终回视着我，语气不紧不慢：“比如……徐悦？”

　　嗡的一声，像是几簇耀眼的火花突然在看不见的空气中迸发，室内饱含暖意的温度瞬间升了上去。
　　视线里，两个人都倒映在对方眼底，看出了彼此埋藏的算计。

　　下一刻，斐千山又说：“我觉得，其实郁先生，你也很有意思。”
　　我面上表情未变，心道，这可不好说，更有意思的现在可不在这。

　　斐千山似乎还想继续说什么，就在那一刻，我和麦克的手机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嗡鸣，三个人同时被这声响吓了一跳。

　　不由分说的，我和麦克下意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却发现手机开始变得滚烫无比，就连以往的屏幕也变了模样。

　　就像是中了病毒一般，手机亮屏，自动点进了那个诡异的app，屏幕上一闪一闪，一行新字被缓缓打出——

　　您已成功找到死者：徐悦。
　　接下来，请在规定的时间内，输入徐悦死亡的真正原因：

　　倒计时：4分59秒，58秒……

　　“这是什么？”斐千山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借势走进，趁机瞄了几眼。
　　手机屏幕无法被切换或者关闭，这岩浆般的手感握在手里确实不好受，我把手机收回兜里，对已经傻在原地的麦克喝了一声：“走！”

　　“哎，这就要走，什么事啊这么着急。”斐千山双手插兜，站在办公室门口望着我们奔去的背影，虚情假意地喊了几句，收回嘴边的笑，唇角平直。

　　他喃喃道：“算了，还能把天捅破不成？”

　　他走回桌前，喝下自己早就晾好的那杯茶水，靠在椅子上，对着再无他人的办公室说：“反正，实在不行就一网打尽。”

　　我知道心理室就在五楼，而这里是三楼，爬上去用不了多少时间。
　　第一反应是，燕间神动手了，他因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输入了徐悦的名字。

　　而结果也确实如他所愿，答案就是徐悦。

　　他的运气真不是一般人可比拟的，偌大一个高二，硬是叫他一眼就盯上了人。
　　我们的运气也是真的不好，有着倒计时的死亡原因。怎么，难不成要亲手把手机塞给徐悦，让她填不成。

　　等下——

　　我突然停在了五楼的楼梯口，身后的麦克因为我突然地刹车险些撞了上来，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我心中不禁打了个冷颤，猛地回想起，手机的问题是徐悦的死亡原因。

　　莫非在刚才，徐悦已经死了？

　　脑中只剩下徐悦命运轨迹被改变的可能猜想，身后的冷汗在瞬间细细密密地冒上后背，浸湿了里衣。

　　现在根本没时间再多想，我和麦克一路狂奔到心理室附近，却发现周围简直寂静地可怕。

　　走进那条走廊时，我们俩同时放轻了脚步。
　　在走廊的尽头，人们都沉默着不说话。

　　听到另一侧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其中三人把视线放来，两人慌张，一人冷漠。燕间神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刹那间，我看见了徐悦。
　　与此同时，看见她坐在窗户边，背对着正徐徐下落的夕阳，颜色凄美，身后是空荡荡一片。

　　燕间神左手还握着那只，正在进行疯狂倒计时的手机。

　　那个问题。我忽得又想起。
　　所有人一起疯狂转动的大脑，就像是恨不得榨干人的脑汁。

　　檀知然还在谨慎地和徐悦对话：“你先下来，是老师的不对，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外面很冷的，别开着窗户了。”
　　徐悦淡淡叹了口气，没有开口。

　　看着眼下的情形，我对现场有了大致的判断。

　　檀知然在和徐悦交谈的过程中，说不定踩中了她身上藏着的哪个雷点，这一步直接导致了徐悦想要提前结束生命的心情。

　　对此，燕间神果断输入了徐悦的名字，却没想到这个问题之后，还藏着一招意料之外。

　　我们都了解徐悦的家庭背景，对她这个人也有初步的认识，在我们四人之中，最善于攀谈的檀知然，又怎么会出错呢？

　　——可我们终究不了解徐悦。

　　因为徐悦是一名自杀者。

　　自杀者并不真正意味着会自杀。
　　相反，有些在本质上属于自杀者的人，并不会对自己的性命下手。

　　自杀者，在活与死的关系中，存在着极其敏感的神经。即使是受到极小的冲击，也容易坠入强烈的自杀念头中。

　　徐悦的身体里存在着两个灵魂。
　　一个是地底的鬼，一个是走在路上的人。

　　他们同时并存着，彼此相互嘲讽着，让徐悦时刻感受着处于走在钢丝上的逼迫感。

　　鬼说——
　　你整天在这个地方呼吸吃饭，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你没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家，日常就连最基本的普通人也当不成，你究竟为什么而活？

　　人说——
　　我至少还活着，我身边是正常的社会，有着高标准的老师，和不会产生大问题的环境，我同时拥有着很多人得不到的安宁。如果我努力，那么我就能一直这样活下去。

　　鬼和人不断地争吵着。
　　他们从黑夜吵到天亮，从花开吵到花落，吵到海枯石烂。

　　这种精神病式的折磨，伴随着徐悦度过了高中漫长的时光，不稳定的思想牵扯着她，时刻准备将她吹向漆黑一片，不见底的断崖。

　　可现在，有人却说了解她的疼痛，徐悦不由得想笑，是真的了解吗？

　　好像一直就缺这么一个时刻，将无法被平衡的鬼怪与人类踢去一个，留下的在头脑中嚣张跋扈，占据高峰。

　　冷空气时刻吹袭着徐悦的后背和裸露的双手，她抓着窗边的手被冻得有些僵硬，耳边的一切都被窸窣的风声所取代。

　　远处又来了两个人，是来看笑话的吗？好像不是。
　　是那些人的同伴。

　　在和徐悦对视的一瞬，青年脸上闪过一瞬的刹那，随后愣在原处，走到附近便不敢再上前。

　　不远处，顾老师眼含泪水，尾音颤抖着：“徐悦，你先到老师这来好不好，我们不是约定好了，下次过来要和老师讲讲你发现的趣事吗……”

　　剩下的人似乎都想开口，却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导火索。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徐悦觉得，有些东西是时候了。

　　与此同时，那个赶到后，一直没开口的男人动了。

　　我的手心因为不断的汗水而湿润，在抓住徐悦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绝时，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徐悦，你每次一受到冲击或是痛苦，就会立刻幻想着用死亡来满足自己的愿望对不对！”

　　所有人同时转过头来看我，包括已经准备向后倒的徐悦。
　　她有些冷淡的瞧我。

　　而燕间神是眼神中唯一不带惊讶的人。

　　我看着徐悦，她背后的余晖渐渐褪去，就像是眼前人生命肉眼可见的倒计时。

　　“你已经习惯了和自杀做搏斗，你熟知自己的灵魂。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让死亡来的更美丽？”

　　徐悦听后，第一次露出了怔住的表情。

　　“给自己一个期待。把你的二十岁生日定为自杀的日子吧。”

　　话音刚落，众人面上神情巨变，错愕夹杂着吃惊铺天盖地袭来。

　　可我始终紧盯着徐悦，就连额头上的汗已经流进了眼睛也没发觉。
　　徐悦像是被我蛊惑般，耐心等待着我的下一句话。

　　“当你在二十岁的清晨，你就可以漂亮的关上人生的大门，和所有的不堪说再见。在此之前，你遇到的一切烦恼都会转化成一份幻想。因为你的生命有了期限，就算是有再痛苦的事情，你也能笑着说——”
　　“等着吧，再过两年多而已，我就可以主宰这个世界了！”

　　听到最后，徐悦的脸上唰的一下闪过色彩。

　　——不要草率的离开，要漂亮的离开。

　　说完最后一段，我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舍得抹了一把面上的汗水。
　　余光瞥到燕间神的嘴角，却发现他面上带着一种非常奇异的笑容。

　　不等我去细想，那边的徐悦动了。

　　她似乎被我说动了，已经打算往这边来。
　　一只脚正准备从窗台上收回来，却因为有段时间没能正常摆放，抬不上来了。

　　远处的檀知然和顾老师已经在往前走，准备把徐悦从窗台边拉回来。

　　徐悦正用自己的左手抓着左腿的裤脚，有些笨拙地往上提。
　　下一刻，就像是上天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徐悦已经被冷风冻到失去知觉的右手没抓稳，指尖没能继续扣住窗边，顺带着倾斜的角度，摔下了五楼。

　　窗户上的那个身影顿时消失了，在向后倾斜的那一瞬，我身边的麦克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连句话都来不及说就冲了上去。

　　可惜天意弄人。

　　也就在那一刹那，我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燕间神，他神情轻松，丝毫看不出刚才焦灼的气氛给他带来的半点改变。
　　他轻笑着朝我晃了晃手机。

　　我这才反应过来，最后的问题已经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填上，倒计时已经暂停了。

　　他嘴边的笑意越发浓郁，不知怎的，我看着他，觉得一些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同时暂停的不止是手机上的倒计时——

　　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就连灵魂的颤抖都被冷却凝固，微尘还在空中半飘着，久久无法落地。

　　人们定格在这一刻，而这一刻好像永久。

　　……

　　另外一个时空，T局。

　　“看吧，斐千山这货进去这么多天，不还是没能处理好。”
　　“啧，你少说点话行不行，他这不是还没出来嘛。”

　　“哎，等下。”其中一人突然道，他拍了下同伴的肩膀，“你看！1035号时间线的突发事件等级变了！”

　　同伴一激灵坐直了腰板，瞪大了眼睛瞅着眼前的屏幕。
　　只见等级标签的位置正在显示重新判定，看着那个不断重复的圆圈，那人笑着说：“害，你看，这不就完事儿……”

　　顿时，话音被满屏硕红打断，两人瞪着大眼，看向一旁躺在精神仓里，安安静静连着满身管子的斐千山，又不可置信地看回屏幕。

　　不用两人多言，总局系统自动检测到评价为全A级的世界线的突发出现，已经以风驰电掣般的生死时速传到了整个T局的屏幕上。

　　局长办公室内。

　　衣栖之正抬头望着天花板，喃喃：“应该没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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