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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帘望月(六)
青天白日,林寒涧肃。曲径通幽处,血色染红了清流。嶙峋怪石丛中,破碎的尸块滚滚落下,惨叫与钝器锤凿血肉的噗呲声此起彼伏。
残忍的虐杀持续了很久。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他不知道。安凡将最后一位人类修士砸成肉泥丢下山去,站起身,微微喘着粗气。琥珀色中嵌着的竖瞳映出满目的赤红,像沾血的刀锋。
一切都结束了。
阿初回来的第二年,他终于解决了最后一批当年剥他皮毛的商人修士。
这群贪财图利的渣滓早已不是他的对手。按照阿初的习惯,对矛盾不可调和且不可共存的弱小对手应一击毙命,斩草除根,亦完人尊严。身死,生前恩怨两清,不可辱尸而废人生魂。有债不清,来世再讨。
他从前恪守此道,今日破例而行,不过因他胸有长恨积郁。若不得出,他此生都将困于心魔,怨气冲天。
阿初会理解这份任性。在阿初面前,他永远可以做个任性的孩子。阿初会保护他。
阿初已经来了。
可有话想说。
洁净的长衫白袍,一丝不苟的发冠。真不像他。黑白相间的长发柔顺地垂落,远远看着,像披着银灰的纱。
他还记得再见阿初满头白发时的心碎。
十年久别,他不敢说自己从未怀过怨恨。他过得太苦,为什么阿初还不来接他回家,是不是把他忘了,可再见他才知道,阿初过得也糟糕透了。
回来就好。他决定不问过往。
安凡垂眸看向脚下猩红的岩角。
逢妖即除者,我亦杀之。您若是嫌恶,便亲手除掉我好了。反正我的命是您给的。绝不反抗。
长久的寂静。腥风掠过林间。
你若执意如此,便留在山上。此生不准离开半步。
安凡笑了。像每只狐狸都会的那样玩味的笑。惯常阴戾残忍苦大仇深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弱冠年华该有的青春气。
您想把我关在身边?
道人不为所动。只负手站定,静静地望着他,似冷漠,似悲悯。
安凡不再自讨没趣,从石上跃下,化作只毛茸茸的狐狸,飞扑一下抱上道人的大腿。
他道,求之不得。
道人阖上双眼,神色掩在阴影里。
下去。
置若罔闻。
一道灵力卷着它滚落到地,一点也没摔疼,只滴溜溜滚了几米。等稳住身子抬头再看,道人已转身回山。小狐狸不气馁,爬起来甩甩土,颠颠地小跑着跟上。
安凡说着,撕开鸭腿咬上一大口。嚼着嚼着,又拎起水壶猛灌。狐狸耳朵和尾巴都肆无忌惮地露出来,背靠着竹丛,灿灿金光照射下,竟也叫人觉出几分豪放,说话也铿锵有力。
“你以为他为什么不准我下山?我是妖,彻头彻尾的妖,与人类修士势不两立的妖。山下是人类的地境,闯了别家地盘,挨打了错在我。山上是我的地盘,人类上来灭妖,就休怪我不客气。”
如此暴力血腥的故事还是给了元裔不小震撼,他抱着膝盖乖乖坐着,艰难地开口。
“你杀了人,师父……不生气吗?”
安凡灌水的动作一顿,用看智障般的眼神看向元裔。
“为什么要生气?你看见人类斩妖除魔会生气吗?阿初可不是人。虽然他……”
安凡说着有些泄气,放下水壶静静坐了一会。
“好吧,阿初是很偏心人类。可是阿初从来不会生气,好像任何事情发生他都能接受,他总会做出最理智妥当的决定。”
说罢他把放荡的坐姿收敛了些,望向师父的堂屋,流露出伤痛的神色。
“大概是一厢情愿,可我更愿意这样想,是他想留我在身边。我不贪多,只要能在他身边,他一切安好,我便知足了。哪怕永远做个孩子,哪怕一生碌碌无为。”
而后又捡起脆皮鸭大口啃起来。
“我什么都不懂,也不想懂。这样就很好,我很满足。”
元裔难以理解。他总被人教导你要记得你还是个孩子,连师父都这样说,他可天天盼着快点长大,怎么会有人永远想做个孩子?完全理解不了。
元裔第一次听到这么血淋淋的故事,他感到有些难过。抱着膝盖回味了一会,元裔忽然抓住一个令他发寒的点。
“你刚刚说,师父……不是人?”
安凡不假思索答道:“当然不是。”
夜色渐深,元裔捧着重新批注抄好的字帖站在堂屋门前,轻轻叩了门。听到师父说进,元裔才极轻地推开门,走进去,再轻轻把门关上。
明光晃晃,师父换了身青灰色布袍,桌案上铺开一摞摞黄纸,师父正执朱砂笔画着新的符箓。
元裔有些犹豫要不要现在麻烦师父检查作业,师父看起来很忙,以及……师父不是人。
不是人又怎么样呢?元裔想不明白,也许只是自根里生出的,异族间自有而有的隔阂。就像他完全无法认同安凡为妖的理念,师父对人,对他……又是什么看法呢?师父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元裔半天没有说话,素初画完手中的符箓抬头看他。少年眉宇间蓄着愁思。他明明上午还那般欢欣雀跃。
素初问:“有心事?”
元裔还在发呆,闻言惊惶地抬头,一眼撞进师父清静平和的注视。那目光让元裔心底的介虑化开了,师父这般温柔,就算问错了话……也没有关系吧。
“我……今日听安凡讲了些他的往事,人与妖,矛盾很深吗?人与非人的关系,师父怎么看呢?”
素初微怔,而后垂敛眸光:“小小年纪,想得倒不少。这个问题很复杂。虽然我们总讲众生平等,可不同到底是不同。所谓斗争,本质上不过代表不同利益的团体对峙,并无是非对错之分。就天道而言,我所理解的,大约是制衡。每一种生命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再深的,便要你自己去道中悟得。”
元裔的眼睛又亮起来了。
每一种生命都有它存在的道理。是不是人又有什么关系?师父爱他,他也喜欢师父,这就足够了。
甜蜜蜜的笑容又回到元裔脸上,他开心地举起手中的字帖。
“师父师父你看!我写得漂不漂亮?我学着您的笔迹写的哦!我还做了批注!”
而后小跑着迎上前去,将字帖递上素初眼前。
素初接过字帖。确是写得很认真,批点理解也有些超乎想象。就算想法还很稚嫩,也足以看出超常的智慧。这一世的他,慧根真的很深。
素初心底难得泛起些不知名的波动,看至最后一道笔画,素初将字帖还给元裔,他望着他,他的徒弟,一个十足优秀的孩子。
“……不错。真的很不错。你很有天赋。此番抄下来,日后也须常读常记,随着你的成长,每一遍,都会有不同的理解。”
被夸夸啦!元裔开心得又要转出小花花!但在师父面前还是要稳重点,元裔接过字帖抱在胸前,压下激动的心跳,小脸红润润的。
元裔问道:“师父,您什么时候……正式收我为徒?”
素初道:“我不是已经做你师父了么?”
元裔泛起点难:“唔……我听说,人家收徒都要有套仪式,敬拜祖师,师父为我赐号,互赠信物,天地为证。”
“这很重要?”
元裔不敢质疑师父的话,也许重要也许不重要,可他的拜师礼还没有正式送出去。元裔没说话,只是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望着师父。
“好吧。准备好你的信物,叫秋岁带你去我的祠堂。”
元裔惊喜地叫了声好,敬礼告退,一跑到院子里就兴奋得跳起来,绕到房子后面去寻他的桃树。
等元裔蹦出视线,素初才收回目光。将桌上成堆的符箓叠起来,递给秋岁。
“今夜我要出去一趟,若过了明日子时我还没有回来,把这些交给陈诚定,布护门大阵。”
秋岁接过厚厚一摞,都是先生亲手绘制的极品符箓,捧在怀里沉甸甸的。先生从来少有外出,更从未强调过后路。他从来不会多问先生的去向,可这次,这些准备,秋岁无法不去多想。
“先生……会有危险吗?”
素初沉默片刻,轻声道:“别多想,以防万一。”
元裔寻到自己的桃树,它躺在黑漆漆的土里,落叶碎草叠在蔫萎的树冠,花都落了,看着好不可怜。元裔将它扶起来,搂进怀里抱了抱,抖掉来历不明的枯叶,又是一株脆嫩小树。它看起来不太精神,不过没关系,它是那么有生命力,把它栽在师父堂前,很快就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树根埋得深深,小树站得笔直挺拔。元裔望着它甜甜地笑,心都软化成了一片。期待秋天它能结点果子。
来到师父的祠堂,竟是山间一处窄小的山洞。这祠堂简陋至极,四方左右不过丈余,只供着一座空碑。红木长案,台上香座有三,冥冥烛火正燃,师父为它们添了香油。
四壁森寒。地上只有一只蒲团。元裔跪上去,向空碑恭恭敬敬叩首大拜。
素初站在碑侧,神色被烛火映得晦暗不明。
夜色幽寂,洞外风声冽冽,元裔像被寒意洗彻,耳中回响着师父声音,肃如沉钟。
“我师承驳杂,并不隶属哪一派系。这位……生前是我挚友,亦师亦友。所执道业颇多,曾官居一品,造福天下,后功成身退,余生……也尽数奉献。他是我此生在世,最敬之人。”
元裔抬头向前望去,师父侧背对他而面向空碑,左手负于身后,右手覆压碑上,细细地,深深地怀念着他的友人。
太过陈旧厚重的气息压得元裔茫茫然失神,他想起秋岁说过师父常独坐祠堂,一坐几个时辰。师父在怀念这位离世的友人。很深很沉的思念。会像他思念爷爷那般吗?元裔心中涌出绵绵不断的痛楚。死亡,真是令人难过的,讨厌的字眼。连师父都会为它所伤。
“字辈,我想待你及冠时再取。因并无一脉师承,誓词便只作你我二人所用。可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一切尽在不言之中罢。”
元裔接过师父递来的信物,竟只是一块丝绸白绢。师父对他说,这信物要常带身侧,其中之意,便要日后你自己慢慢悟得。师父不要你什么承诺,只期待你能循着真心找到属于自己的道,不荒修行一场,不枉人间走这一遭。
以及……
师父坐在上座,招手唤他过去。元裔走过去,双膝跪地,将双手递给师父。师父一只大手就握住了他的一双小手,另一只手像初见那般,像从前他记不清的很多次,理清他额前的碎发,抚摸他的眉眼,脸颊。师父的手很轻,很软,很温暖。
元裔又一次看见了师父眼中流露出的浓烈而又压抑的情感,像沸腾着的寒冷的深海,那么沉,那么悲伤,又令人心碎地温柔。
“不论什么时候,爷爷不在了,我不在了,都要照顾好自己。”
山前银月空明,元裔呆呆地望着师父,又无法抑制地发起抖来。
师父在说什么?他听不懂,他不明白!什么不在了,谁不在了?这样温柔地抚摸着他的不正是师父?为什么会不在了?他们不是白天还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他听错了吧?一定是他听错了,他要问问师父,一定是他理解错了,可他无论如何努力都发不出声音,原来他已窒息了很久。
师父又抱住了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别胡思乱想太多,师父今晚要离开一趟,也许几天,也许几年,你一个人在家,和秋岁一起,你们两个,都要照顾好自己。
元裔含着泪点点头,果然是他理解错了,几天而已,师父很快就会回来。很快就会回来。
师父离开了。出了祠堂山洞,师父便化作一道金色流光眨眼就消失在天边。元裔捧着师父赐他的丝绸白绢,痴痴地望了又望,拿它抹起了眼泪。
师父一定和爷爷一样,在开他小哭包的玩笑。
安凡不知何时也爬上了山头,和他站在一起,望着远天消失的金光。
阿初又出去了。他近日走得很频繁。我有点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元裔摇摇头,把绢布藏进怀里。
师父训过我不要胡思乱想。师父那么厉害,不会有事。
安凡啧了一声,愤愤地瞪了元裔一眼,丢下一句“你不懂”,自顾自下了山。
元裔陪着桃树坐了一夜,临近三更,他直接歪倒在院子睡着了。夜露深重,秋岁不知何时为他披了件衣裳。元裔醒来时看见衣裳,心中百味陈杂。
明明师父才再三嘱咐过他要照顾好自己,他却还是任性胡来。还要秋岁额外照顾他。
元裔抬头看去,秋岁坐在树荫里打着瞌睡。
师父离开的第一天,师父没有回来。
元裔发着呆思考自己应该做什么。曾经他的每一天都被高强度的练功占满,为数不多的娱乐便是听爷爷讲故事,或在漫长辛苦的旅途劳动中放声高歌。骤然空闲下来,竟有些无所适从之感。
师父没有给他布置任务。
晨雾蒙绕的山间幽静,一切都像还没睡醒。
元裔取出师父赐他的布绢捧在手心,用它将手擦了一遍又一遍。手感很好。很滑很软。
又置在鼻尖轻嗅。
是师父身上惯有的沉香。
元裔把脸埋在手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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