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珠碎玉

　　1

　　告别刘沛婷是一件有点困难的事。不是因为她的嘴很红或者头发太黑，而是她把最好和最坏的事都在他身上做尽了。

　　恶女。从一开始她就是个恶女。踩着高跟靴子，叮叮当当地在瓷砖地面上走，在大理石地面上走，不为引人注目的脚步声羞愧；必要时拿鞋跟做武器，五厘米的长度会使任何人感到疼痛。

　　她也是这样让那个人疼痛的。一路连踢，让他的手都不知道该捂住哪里。她的嘴唇有点薄，吐出的话更刻薄，不讲脏话，但也不拘泥于文绉绉的句法。什么都说，一边骂一边踹，教他又痛又羞，一直滚到车厢外。

　　高峰期的地铁上，人们愕然地注视着她的举措。通过那些言语，他们大约已经明白这是一个骚扰不成反被教训的故事。但是看着罪魁祸首的惨状，还是又惊又怕。没人敢大声质疑，只是心里短暂流过的情绪中，还是夹杂着一点不惯。

　　要这样遗憾地想：好厉害的女孩子，只怕没有那个男人可以降得住。为没有一个人的贞洁受损松气，又觉得这样连踢带骂过了。因为剧本不是这样写的，她应该妥当地做出隐忍的姿态，等待观众中有人仗义相助。他们说一些暗含警告的话，凭一身正气将行猥琐事的人屏退。然后她微微地红一点眼圈，千感万谢之后姿态优美地离开。

　　多好的结局啊。都这么说，都这么办。他们也没指责她穿的裙子太短了，只是请她按捺一会自己柔弱的拳脚，等人来解救就好。非得如此么？像个泼妇一样，又张口又动手，把在座位上补眠的人都吵醒了。瞧，小孩子都哭起来了，瞅她的眼神怯怯的，好像在看一个魔头。

　　这点不惯像一跟软刺，搅得人心口很不舒服。但他们终究是矜持的，只默默把它咽下，看着始作俑人踩着那响得过分的靴子，不紧不迫地下车。高跟踏在地面上，叮叮当当，把他们的心都踩痛了。

　　他们不知道骚扰的人也有自己的“法则”。那些衣着和妆容都过分艳丽的女人，他们反倒不敢招惹，以为对方脾气暴烈，必不会放过自己。中意的下手对象是那些面容安静怯懦的，羞耻心比别人多长了一半，被怎样对待都选择忍气吞声，很怕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她。

　　有时，怕被别人看到的不是“她”，而是“他”。没人规定性取向为男性的人不可以在地铁上做脏事。

　　周参温吞地顺着人潮下车，随在女孩身后，轻声地说了谢谢。他大约知道对方做的是见义勇为，因为那双不老实的手，摸的地方不在她身上，而在他自己。

　　他要感谢的对象走起路来旁若无人。

　　她不回头，很轻慢地睨了他一下。那种目光有让人不舒服的打量。她多看一眼，冷颤的感觉就多一分。过去人们鉴别他是不是个男人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一把刀把他从头剃到尾，怯懦的皮肉都被剖开了，独露出他不够强壮的心脏。

　　于是他知道，她虽然救了他，却瞧不起他。

　　2

　　每次周参想要跟沛婷说再见的时候，他总得想起他们相遇的这一天。假使两人性别调换，在常人眼里，倒是一段不错的姻缘，一个挺酷的英雄，救一个有点没用的美。但倒过来就不行，女英雄就太硬了，叫人头皮发麻，而男人，哪有什么美不美的，强不强才是第一要紧——兴许他们也会为他羞耻。

　　可是现实就是现实。她就是救了他。甚至他俩还莫名其妙搅到了一块。

　　说不清怎么落到这一步的。也许她发现能支配的异性并不那么好找，也许他还残留着被解救的情结。或者干脆是发生了一些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讲的故事。关于这两个搭不着边的人的结合，他搪塞亲人时用了许多版本，到最后自己也忘了哪一个是真的。

　　人生不都是这么稀里糊涂的吗。他习惯了。

　　只是某一天，周参看着那个红色的本上写的“结婚证”三个字，里面还贴着两个人的照片，还是觉得事情荒谬起来。二十来年按部就班的人生，

　　更荒谬的是晚上发生的事。没有一个熟人能想到床上事是这样的。她总是有办法让他痛。是有一点快乐，但还是痛。

　　问题不在感受，而是方式。每到那时，她就像一团火，蜂群，或者惊马，不杀个人不罢休。她是洪水，他是村庄。她是来他身上作怪的。

　　这女人在透过他恨什么人。

　　他尝试说不，她反问为什么就得是他来插入，为什么反过来就不行。最糟糕的是她说的对。他得这样觉得，不然他就跟他表哥和大舅没区别。

　　那两个人，一个一本正经地在酒局上讲颜色段子，一个当众谈论哪里的小姐价格优惠。挺讨厌，但也是“男人”式的。周参不是那样的，他性格里的优柔被人以小同性恋讥讽过。那些开嘲讽的真男人当然不知道优柔和同性恋没那么正相关，性向也不是一个用来骂人的词。

　　但，无论如何，他是“不太男人”的。他在别人的摆布中沉默了许多年。

　　不然，他就不会麻木地任别人的手放在不该放的位置，她不会把那人踢了那么多下。

　　又回到这个话题了。怎么老是它？

　　明明就两个人知道，她也不拿它说事。但是他没法忘记。

　　社会对他规训的不好。把女人对贞操的看重一并教给他了。于是他不能拒绝救命恩人的请求。

　　挺有趣。“救命恩人”。他的命长在屁股上了。

　　从此他的“不”便说不成。

　　3

　　说一说周参自己吧。

　　他为什么起这样一个怪里怪气的名字。

　　还有，他为什么是这样一个怪里怪气的人。

　　第一个问题比它后面那个好回答太多，所以，我们就从这个开始。

　　参就是三的意思，周参就是周三。

　　出生了给算命看，又占又卜的，专为起个名字。算命的胡诌了一堆道理，翻来覆去地讲三好，总之把他的福祸倚在这个数字上了。

　　三不行，他妈妈轻拧着眉说，作名字不像那么回事。

　　那时她丈夫还没死，虽然也快了，但这一点差别还是有的。所以她还没像现在这样说一不二的像个太后，只是冲那人小小地抗议。

　　卜算的先生从善如流，说那就把三改成参吧，参就是三，三就是参，本来也一样的。

　　多了几划，就成个体统了。

　　所以其实他该叫周三。但没人这么叫他，周三？他们一边笑一边摆手，听起来像个小混混。

　　周参呢，他可不是个小混混。他念了许多有的没的的书，说话办事又轻又顺服，大人们以此作为性别的量度，断言他不是个合格的男孩。

　　周参是个小姑娘，对吧？大舅有浑厚的嗓音，笑起来好像整个桌子都在颤。他讲的话不礼貌，莫名其妙的笑也很没体统。但他是长男，且是这一辈唯一的男人，于是做什么都对。

　　男孩沉默地盯着自己的筷子。他知道这个问句是用来放置，而不是等人来回答的。

　　明白这一点耗费了他的许多时间。在这之前，面对无理的取笑，他一直讷讷地为该怎样应答困扰。大人们看他的红脸倒很高兴，好像无端中胜利了。

　　他不知道怎样辩驳，因为本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觉得指鹿为马有趣。有时，他也惴惴地想，是他哪里做的不对吗，所以他们要来讥笑他。

　　但是女孩又有哪里不对了吗，以至于说人是女孩就能击倒他了。

　　看《黄金时代》，陈清扬说，她不是觉得破鞋不好，只是她不是破鞋，别人却偏说她是破鞋，这样叫她困扰。

　　他醍醐灌顶，原来做女孩也没什么不对。只是他不是，别人却非要说是，这样很不好。

　　原来大人们是这样错了。但是他们的忘性有点大，以至于在他质问回去的时候，会懵然而无奈地笑，说他们没这样说过，好像周参讲的话都是自己编排出来的。

　　或者一脸莫名其妙地问，你这个孩子，不就是开个玩笑吗，怎么这么记仇呢？

　　他仰着头应对他们的指指点点，不再反抗，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指正和说不原来是这样的难。

　　青春期的时候周参探索过说不的权利，很不放弃，为此做了些没头没脑的事，并多受了许多调笑。不过现在这些已经很不要紧。

　　“不”是说不完的。一生之中他要受到数不清的问句冲击。

　　男人和女人一样吗？男人是什么样，女人是什么样。男人被说成是女人怎么样，反过来又怎么样。问题太多了。别人总有敏锐的雷达发现他的不正常，不是居高临下的点评，就是背后的窃窃私语。他能怎么办呢，不依不饶的结果还是不清不楚。长大的标志是不追问，不解释，并且习惯。包括别人放在自己臀部上的手。

　　而他选择接受命运并不妥善的安排。

　　那么沛婷呢，她怎样长大？也为自己太短的裙子和太高的鞋跟烦恼过吗？他试着思考，觉得难以想象。这种问题放在她身上，好像问亚马逊女战士有没有尿过床一样亵渎。

　　她在他心里一直是个不可描摹的对象。穿高跟靴子的女战神，有着谜一样的过去，不知道为何和他搅在一块。

　　他被打压习惯了，虽然有着看起来闪闪发光的履历，也认同那一套庸俗的评判法则把自己圈住——所谓的霸气，局气和脾气，他都不太行，所以本来没指望谁看上谁。

　　不过，所有的疑问都将永远被搁置。它们的女主人来时带来的谜团，去时也要完整带去。

　　沛婷不会回答这些。

　　她在床头吸一根烟，目光飘得很远，仇恨也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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