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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质
含元殿下如同遭遇炮弹轰炸,人声鼎沸,依稀有溃堤之势。
站在江鹤一面前的所有人,皆在诧异中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立于台阶之下的李令舒亦大吃一惊,她立即极为明显地向前迈了几步,看向许长宁,欲以眼神警告,可许长宁根本没有理会。
李令舒又不能当众喝止,只能紧紧攥住原本舍不得弄出一丝皱褶的衣袖,暂作观望。
许长宁依旧沉稳端庄,朝犹如石化的江鹤一伸出手:“孤将与燕皇子殿下择日成婚,共促昭燕之好,百年和平。”
她动了动手指,示意他过来,“来孤的身边。”
江鹤一已无法思考,像牵线傀儡般,听话地迈开腿,朝前方那道高高在上的红色身影走去。
他此刻好像在做梦,但说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
谢筠看着他步步靠近,气得一口牙几乎咬碎,谢望松的脸色也极为阴沉。
赵晖见状,立即冲江鹤一喝道:“站住!”
江鹤一猝然停下,发现自己已行至群臣中间,站在许长宁方才走过的路上。
他自知不配立于此处,于是敛袍跪下。
众人皆站立,唯有他一人跪着,犹如鸡立鹤群。
许长宁觉得这一幕甚是刺眼,不悦地蹙眉:“赵尚书,方才你无异议,为何现在又要拦孤亲择的翊圣郎?”
赵晖动作恭敬,可言辞却咄咄逼人:“此举不妥,请殿下收回成命!”
许长宁笑了一声:“你们都说燕国如今国力强盛,恐日后来犯,若孤今日择他们的嫡长皇子为翊圣郎,两国联姻,无须兵刃相对,便能再促和平,强强联手,别国亦不敢再挑衅,你倒说说,此举如何不妥?”
赵晖坚决不退让,语气愈发强硬:“江鹤一乃燕国质子,怎可贵为翊圣郎,甚至来日的一国皇夫?他有何资格辅政?殿下日后要如何服众?请殿下三思!”
朝中攀附谢家的臣子见状,纷纷附和:“请殿下三思!”
一时之间,满朝文武跪下去了超过半数之人。
许长宁不恼不怒,拂袖负手,高声道:“江鹤一贵为燕国嫡长皇子,年仅八岁,便孤身来昭国为质,平息了两国之争,是为大义!可我等却从不善待,是为不仁!孤今日所作所为,便是遵从你们日日高呼的仁义。”
“再者,你们逼孤成婚之时,说的是遵循祖制,只要孤成婚,便可全阴阳纲常,固社稷根基,谁说孤的翊圣郎定要辅政?父皇可有让母后与后宫妃嫔辅政?莫非,你们挑选这五位翊圣郎人选,是要从孤手中夺权吗?”
说到这里,许长宁的目光中才带上几分怒意,她立于高处,看上去愈发威严,赵晖一时不敢再说话,也没能想出如何对答。
好一句“夺权”,一如当初他们以“国本”和“祖制”逼迫她那般,令人无法反驳。
许长宁见赵晖熄了火,又见江鹤一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便开始往下走,要去将他带上来。
江鹤一怔怔地看着许长宁一步步朝他走来。
天地之间,唯有那一抹红在动。
坚定不移,毫不犹豫地朝他靠近。
他知晓许长宁此举,是借他的身份摆脱谢家的控制,并斩断其名正言顺染指皇权的机会。
可他望着她,脑中唯有她方才说过的话。
她说了三遍“燕国嫡长皇子”,又唤了一遍“燕皇子殿下”……
她说他当质子十二年,是为“大义”……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目的,他清楚,他都清楚,可他就是尽数听进了心里。
这一刻,江鹤一觉得,自己虽跪着,却立得比过去十几年的每一刻都更像一个人。
许长宁……
除了被他的欺骗与恶语惹怒的几次,她似乎从未想过要害他,羞辱他……
到底……为何……
阳光越来越刺眼,大殿之前的氛围亦愈发紧张。
许长宁目不斜视地越过谢筠与其他候选人,行至台阶之下,群臣之前,正要继续往前,忽被李令舒喊住。
“殿下留步。”
李令舒朝许长宁走近两步,声音仍沉稳冷静,“燕国如今对昭国虎视眈眈,口口声声宣战,这燕皇子便是他们安插在昭国最好的细作,他若待在殿下身边,恐会危及昭国安危。”
冒了满额冷汗的赵晖赶紧搭话:“对对对,娘娘思虑周全!”
许长宁并未看向二人,目光仍注视着江鹤一。
她倏地一笑,令江鹤一顿感不安。
果然,她下一句便语出惊人。
“燕皇子殿下心悦于孤,早已向孤献身,有意代表燕国示好。”
江鹤一默默垂下头,咽了口口水。
方才的所思所想,全当他被震惊冲昏了头脑,这许长宁,分明是将他架在火架上烤。
这下不仅昭国人想杀他,估计连燕国人也要杀他……
“作为回报,孤也应当代表昭国,给予燕皇子殿下信任与名分。”
许长宁的语气变得温柔不少,她转身看向李令舒,莞尔道,“化敌为子,天下归心,这正是父皇想要的,母后,您觉得不好吗?”
李令舒眉心越拧越紧,衣袖已被攥出了层层褶子,可许长宁以许昭临压她,她也哑了火,再难开口阻止。
眼看着事态逐渐不可扭转,赵晖乱了阵脚,为逼许长宁,竟直言质问:“殿下可有证据?”
“证据?”许长宁睨了他一眼。
“对!空口无凭,臣等实在难以安心啊!”赵晖故意提高了声量,刁难道,“您要如何证明,这江鹤一心悦您,已献身于您?会一直对昭国忠心?”
“前几日他夜宿东宫寝殿,整个东宫都知晓,相信亦有人看见他从东宫离开。”许长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若还是不够,他的背上,有大大小小共二十五道疤痕,左边臀部有一处胎记,形同独脚立鹤,赵尚书稍后可到殿中暗房查看细数。”
江鹤一听闻此言,头垂得更低了,脸上开始灼烧,臀部胎记之处似被虫子咬了一口般刺痛。
这人怎么回事?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背后有多少道疤痕,臀部的胎记是何形状,他们不过就那么一次,她为何能将他背上的疤痕数得如此清楚?
且那时黑灯瞎火,她怎会知晓他的臀部……
听至这里,谢筠双眼已然爬上了血丝,不敢置信和羞耻似密密麻麻的藤蔓,刺破了他的脸皮。
半数朝臣皆知,许长宁将是他谢筠之妻,许长宁自己也清楚得很,可如今,她竟当众提及与那卑贱杂碎苟合之事!暗指他谢筠比不上一个质子!
这与当众羞辱他有何异?!
赵晖被谢筠的模样吓得够呛,他宁可得罪许长宁,也不敢惹恼谢家,遂指着下方的江鹤一高声道:“大典吉时不可误,燕皇子若问心无愧,现在便除去衣裤,证明给诸位看。”
许长宁的笑意僵住了,她没料到赵晖如此过分。
她望向面露难色的江鹤一,忽然觉得心跳得有些快。
若要为了她彻底抛弃尊严,江鹤一会如何选择?
江鹤一一直没有抬头,心更是跳到了嗓子眼。
许长宁今日开口选他,他便已做好被利用的准备,只是要他当着这几百人脱去衣裤,便彻底丧失了为人的尊严。
江鹤一心中慌乱,思绪混沌,死死攥住衣角,才得以克制身体的颤抖。
可只要他抬眸,便能看到许长宁在台阶前望向他的目光。
那目光里,隐约含有一丝期待。
江鹤一莫名想起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情来。
许长宁一遍遍抚过他后背的感觉,东宫那顿十几年来吃得最好的饭,那老太监送来的东宫令牌……
苏明烨还说过,那夜他去东宫,许长宁是让人用马车送他回静思院的……
转念想想,他早就没有为人的尊严了,眼下他于许长宁有用,若是帮她,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回国,或不再挨打,或不再被任意羞辱,哪怕就吃得好一些……
江鹤一无声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
他抬手解开了腰间系带,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双手放到了裤头上。
看着这一幕,许长宁心里好像被什么戳了一下,有一瞬忘记了呼吸。
“且慢。”她的声音泄露出几分着急。
江鹤一的脸烧得通红,她这一句话,似乎为他降了一场甘露。
许长宁行至赵晖面前,以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说出一则她前世知晓的趣事:“赵尚书,你瞒着夫人厮混青楼,染了见不得人的疾病,好不容易医治好,却再难行男人之事,若孤差人将这些事写成话本,你说百姓到底是对燕皇子的疤痕感兴趣,还是对礼部尚书这趣闻更感兴趣?”
赵晖霎时面如土色,就连谢筠朝他使眼色,也视而不见。
她怎会知道?她怎可以知道?
可不管怎样,旁人绝不可以知道!
士可杀,不可辱,他堂堂礼部尚书,怎可如此被人看笑话?!
赵晖犹豫片刻,咬了咬牙,恢复郑重模样,作揖大声道:“殿下所言极是,含元殿前不宜失态,是臣考虑不周,若殿下心意不改,还请尽快完成卜选流程。”
谢筠被赵晖背叛且无视,快要压不住胸腔焚烧的怒气,意欲出头说话,却被一旁的谢望松以眼神制止,只好生生忍了下去。
许长宁唇角微扬,垂眸理了理衣袖,俨然一副胜者的傲慢姿态。
她那清婉又富有力量的声音于大殿之前响起:“翊圣郎,还不过来?”
然而江鹤一接连被轰炸,身上的线已经尽数被斩断,听到了指令,却不知该如何行动。
许长宁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动静,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拖着长长的裙摆,于骄阳之下,步步走向江鹤一,弯腰拾起地上的腰带,为他亲手系上。
“江鹤一,赏个脸,走吧。”她低声说道,随即朝江鹤一微微一笑。
江鹤一仍站在原地,他怯怯抬眼,看到前方人人目光凌厉,暗藏杀意,阳光也暗了几分。
一旦他随许长宁走上这条路,便再没有回头路了,从此怕是要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甚至可能许长宁将他的价值利用干净,无论荣损,他都会被遗弃。
然而未待他考虑周全,忽有一只柔软的手,毫无预兆地握住了他的手。
好像一条任性的小鱼,趁他不备,溜进了他的手心里。
许长宁牵起他,于众目睽睽之下,拉着他朝前走。
江鹤一光顾着想牵手的事,一时忘了方才的忧虑,身体便主动随她往前行去。
他的脑子,好乱……
似是遮挡住太阳的云层被吹散,前路洒下日辉,一路朝最高之处铺展而去。
江鹤一恍惚间,心中闪过一瞬的冲动,他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手。
直至他意识到了,也不想松开手。
他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与那晚一般,似被夺了舍。
内心有一道声音在不断告诉他,他不能松开,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又像是来自遥远之地的声音。
许长宁感受到江鹤一收紧的手指,嘴角偷偷扬起一抹笑,步伐愈发轻盈,拉着他一步步登上台阶。
谢望松望着渐渐靠近的江鹤一,目光越来越冷,当许长宁即将行至他的面前时,他的脚步微动,正要上前一步阻拦。
然而同一时刻,另一侧的严伯钧抢先一步,忽然拦在许长宁的面前,花白的胡子气得都要竖起来。
他敛袍跪下,神色却极其犀利。
“殿下今日要选此人为翊圣郎,除非踏着老夫的尸体过去!否则绝无可能!!”
严伯钧年过五旬,这一嗓子却吼得孔武有力,在含元殿前犹如钟声浩荡。
此话一出,台阶之下,追随严伯钧的官员亦尽数跪下。
满朝文武,再无一人站立。
候在台阶之下的卫迟风见状,无声攥紧了剑柄,一旁的薛竹铃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以缓解紧张。
许长宁握着江鹤一的手骤然收紧,毫不退让。
“严相,你今日可是要反了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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