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日

　　目的地的范围渐渐缩小，两人也坐在公交车开始朝那边赶去。
　　“对了，夕，梦想我已经想好了哦。我想穿穿看呢……婚纱。”
　　这大概是普通女孩都有的梦想吧。
　　“那，一起去婚纱店那边看看吧？目的地附近有一间。”
　　露明跟着夕找到了那家婚纱店，虽然不大，但各种婚纱都有：A型、拖尾、直身……店员也比较热情的上来招待露明，给露明介绍着婚纱。
　　“小姐想要哪种？”
　　“唔……”
　　婚纱这方面露明并不懂，现在这么多款式眼花缭乱地摆在面前，就算服务员介绍过了，露明也不能做出决定。
　　“那不如先试穿看看吧？”
　　“也好。”
　　露明先试穿了一件蓬松裙型婚纱，看上去还没什么，真正穿上就好像有点太夸大蓬松，露明觉得不太舒服，这种不行。下一件试了直身婚纱，穿上是挺高贵优雅的，但露明觉得太成熟了，不适合自己。又来来回回了两三次，还是没能做出决定。
　　无视服务员客套的赞美，露明转头向夕眨了眨眼睛，明显在咨询她的意见。找了个上厕所的理由把婚纱换下，露明将夕带到一个能看到店内婚纱款式的拐角处。
　　“话说为什么要我做决定？”
　　“嗯……因为我拿不定主意嘛。”
　　夕仔细打量了一下露明，仔细思考了一下。
　　“那件……”
　　抹胸的？露明一开始就排除掉的选项，那一套毕竟露的有点多，而且露明也知道自己身材不是很好。
　　“那个……我试试那件吧。”
　　不过夕都开口了，试试就试试吧。
　　“这件不错诶，适合你这种身材比较娇小的女孩子。”
　　又来这种客套话，露明倒是觉得镜子里的自己不怎么样。
　　“挺可爱的啊。”
　　夕突然开口道，露明以疑惑的眼神看向她时她也只是“嗯？”一下。
　　“……嗯，我就要这件吧。”
　　“那要不拍点照片？”
　　来都来了 ，拍就拍吧。露明被带到棚子里，夕也跟了进来。露明突然发现夕的那套衣服有些特别，在服务员调试设备的时候把她拉了过来。
　　“我说，你的地方也像是结婚会穿的礼服诶，而且，也是白色的。”
　　“像吗？”
　　“是啊，不如跟我一起拍一张？”
　　虽然说也拍不进去……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起拍了，这就够了。
　　“哦，好。”
　　夕也乖乖站在露明身旁，时不时配合着露明摆一些动作幅度没那么大的poss。一阵又一阵白光闪过，服务员给露明看的成品里没有夕的身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付了钱，拿了洗出来的照片，露明便提着一个袋子牵着夕的手离开了店里，脸上少有的显露出喜悦，快马加鞭前往此次的目的地，夕也开始了第二轮时间预测。
　　很快，两人就到达了目的地——一家医院。露明一进入医院，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和药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却并没有太多的不适感，反而觉得这种气味能让人放松不少。医院里人也不多，偶尔能看到一些白衣的医生护士在惨白的灯光下经过，地板上倒映出人的身影也模糊不清。
　　露明带着夕到一处椅子坐下，将带着放在身边，拿出那些照片仔细欣赏着。照片里的自己身旁没有夕，只有自己在摆着些poss，像是在自娱自乐一样，果然，好奇怪。
　　夕不久后将怀表收回衣袖里，露明也把照片收回袋子里。
　　“时间是凌晨一点到三点。”
　　“去看看目标吧？”
　　露明根据夕的指引来到一处病房，推门进去，病房内只有一位少女坐在最内侧的床上望着窗外，病床旁的柜子上只有一瓶由已经发黄的水装着的康乃馨。
　　露明看到她背影的第一眼就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等到少女听到动静回头和露明对视上时，露明一下子就想起来她是谁了。
　　“啊，你是……”
　　对方大概也想起来露明了，不过大概是叫不出名字了。
　　“露明。”
　　“啊，对，露明。”
　　少女笑着，却盖不住她的虚弱，和她那苍白的皮肤和干燥的嘴唇。
　　她叫成璃，应该算得上是露明的故友，但其实只有一面只缘，也已经八年没见了，不过露明能感受到，她的性格应该没有太大改变。
　　成璃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她不知为何可以轻易地看穿她人的谎言，然后，又偏执地要求别人要诚实——她不会说慌，同时会随意地拆穿他人的谎言，不分场合，不顾气氛，非常极端。露明在那次道别时其实劝过她改掉这些，她本人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会遭人讨厌，但她没有改，依旧坚守这那份诚信。露明那时认为她大概因为年纪小，认为这样就是对的，但是，她现在已经失去了那份天真，那种坚毅的眼神和气场也不曾改变。这样的她，到底是善还是恶呢？露明也无法评定，在某种意义上说，她和露明是完全相反的人，但只见过一面，就成为了朋友，这就是所谓异性相吸吧。
　　“特地来探望我的吗？”
　　“不是，碰巧遇到了。”
　　露明给花换了一下水之后，搬了张椅子在成璃身边坐下，从包里拿出KTV那里剩下的水果，夕则是坐在一张空床上。
　　“嗯？你还随身带着水果？”
　　“不不，这些是吃剩下的。”
　　“你这家伙真是……”
　　露明在她面前不用顾忌太多，不用担心她会讨厌什么的，倒不如说她发现有人对她说谎了她才更讨厌。
　　“好久不见了，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哈哈，别提了，完全被孤立了，甚至还被霸凌过呢，现在还得了蛮严重的病……待会就要手术了，不过，治疗费和手术费，母亲那边有点……哈哈。”
　　“嗯，这样……谁叫你的坏毛病不改？连我都不是很喜欢你这点呢。”
　　“你这家伙，怎么说话的？”
　　成璃在露明面前也完全不用顾忌，因为她知道，露明不会对别人产生什么怜悯的情绪，不论是那时还是刚才，她叫自己改“坏毛病”，其实就是想让她跟自己相处得舒服一些罢了。
　　“那时候我们约好明天见的，你怎么不见人？”
　　“那时候突然要搬到很远的地方，有点急，没来得及跟你说。”
　　“那还真是没办法呢……”
　　露明开始削苹果，成璃看着她笨手笨脚地削，轻轻地笑着。
　　“露明你呢，过得怎么样？”
　　“我？一般般啊，平平淡淡的。”
　　“你好像没怎么变呢。”
　　“你不也一样吗？”
　　“哈哈，是啊。”
　　露明将削好去芯切成块的苹果放到盘子里，顺便递上叉子。
　　“可以自己吃吧？不用麻烦我喂你？”
　　“你也太小看我了。”
　　成璃用干瘦的手颤抖着插起一块苹果送进嘴里，一脸自满。
　　“你送这么多过来，我也吃不完啊。”
　　“吃不完就慢慢吃嘛。”
　　“你不会把我当垃圾桶了吧？”
　　“怎么会？这些是食物哦，顶多是把你当冰箱了吧。”
　　“噗……好吧，你真是。”
　　成璃笑得几乎流眼泪，慢慢吃着盘里的苹果，看到了露明的身后似乎有个袋子。
　　“那是什么？”
　　“衣服。”
　　“嗯？能给我看看吗？”
　　“不能。”
　　“啧，别这么小气嘛……”
　　成璃在病床上前后摆动着身体，想看清那个袋子，露明也不想挡了，干脆拿出来让她看了。
　　“诶？婚纱？你要结婚？你跟我同龄……我想想，才高二吧？”
　　“没有要结婚哦。”
　　“那就是有喜欢的人了？”
　　“这个嘛……”
　　“诶……好吧好吧……”
　　成璃将袋子里的照片拿出，表情因惊讶而有些扭曲。
　　“可恶，你这家伙也太可爱了吧。”
　　成璃拿着照片和露明做着对比，有些不可置信。露明只是陪笑。
　　“谢谢”。
　　“我说你，更加有自信一点也可以的哦？”
　　露明起身看着窗外那片潮红，目光四处移动，找到了在病房角落已经积了一层灰的轮椅。
　　“要不要我推你出去走走？”
　　成璃把照片放回袋子里，也看向窗外，静默了一会，又回眸看向露明。
　　“我现在很像走不动路的样子吗？”
　　露明拿纸巾擦了擦轮椅，推到成璃的病床旁。
　　“难道不够明显吗？”
　　“哈……也是……”
　　露明扶着成璃坐到轮椅上，明显能感觉到她皮肤的干冷，这分明就是即将消逝的生命，她大概本人也能感受得到。露明推着成璃出去的时候，夕也跟了上来。
　　外头的天空大半已经被黑色的雾笼罩住了，只有那一小片依旧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是火光熄灭前最后的顽强。
　　露明推着成璃在医院里的小路上慢慢走着，身旁偶尔经过由个护士推着走过的病人。
　　“感觉，好久没有认真欣赏过夕阳了呢。”
　　医院里的树已经干枯，只剩下一些枯枝，等待着属于它的春天到来。
　　“露明你，这几年有交到什么朋友吗？”
　　“没有。”
　　成璃回头用打趣的眼神看着露明，渐渐淡化的夕阳照耀在她嘴角微微扬起的脸上。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会很容易交到朋友呢。”
　　“你比较希望我交到朋友吗？”
　　成璃扭过头，不再看露明，也不再看夕阳，只是望着前方，此刻她眼里的风景大概与露明的不一样。
　　“不希望。”
　　两人都沉默了，轮椅走在凹凸不平路面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露明，我们现在还算是朋友吗？”
　　“当然是。”
　　露明和成璃重新见面那一刻，两人就已经重新成为朋友了。
　　“是嘛……露明，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真的就只有你是和我坦诚相待、愿意和我成为朋友。”
　　成璃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腿，似乎轻声笑了笑。
　　“果然露明对于我来说，是很特别的人呐……”
　　周围已经没有多少光亮，有风起，沙尘被吹得飞扬。成璃把手放在额头挡住眼睛，防止沙尘进入。
　　“回去吧？”
　　“嗯。”
　　原路返回，两人没有过多的言语。露明将成璃安置回病床上，把轮椅放回原处。
　　“话说你手术的成功率是多少？”
　　“还蛮高的。”
　　成璃双手抱胸吐出一口气，自信满满的样子。有这样的自信和心态自然是好事。
　　“那要是失败了呢？”
　　“那种事情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吧？”
　　“也是呢……对了。”
　　露明从包里拿出那本推理小说，递给成璃。
　　“唔……送我的？”
　　“是啊，看完了也就没用了。”
　　“又是剩下的啊。”
　　成璃虽然叹着气，但还是笑着。随即拿去那本小说，先看了看上下封面的内容提要。
　　“推理小说？露明你喜欢看这种？”
　　“现在不太喜欢了。”
　　“哦……算了，还是手术完出来再看吧。”
　　成璃将书放到病床旁的柜子上，侧着身子从柜子里翻出一台已经有些年代而且屏幕已经破碎的手机。
　　“露明，加个联系方式吧？”
　　露明也从包里拿出手机，相识五年的朋友终于在此刻能够互相联系了。成璃抱着手机，高兴得像个孩子。
　　“露明，你等答应我一件事吗？”
　　“可以哦。”
　　成璃变得有些严肃，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深吸了几口气，似乎在下定什么决心。
　　“露明，要是手术成功了，我们就成为……”
　　话似乎遏在成璃的喉咙里，但她却不愿将它咽下。这句话对她来说大概很重要，但同时也是一种挑战。
　　“我们就成为……好朋友吧？”
　　“可以啊，不过现在我们也是朋友吧？”
　　成璃松了一口气，而后配合着装傻的露明将自己的眉头拧紧了些。
　　“朋友和好朋友是不一样的！而且，你这次别想跑掉了！”
　　成璃晃了晃那台破碎的手机，像是抓到了露明的什么把柄一样在威胁着露明。
　　“行，我答应你。”
　　“拉勾。”
　　露明看着成璃伸过来的小拇指，无奈也用小拇指拉了上去。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医生们这时推门而入，将成璃推上车，缓缓推走。
　　露明来到走廊上，看见成璃微笑着朝露明挥挥手。
　　“等我，露明。”
　　露明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挥了挥手，目送她离去。
　　如果说，那天露明没有离开的话，估计会和成璃成为彼此最好的朋友吧，即便成璃会被排斥、被孤立，露明大概也还是会陪着她。在彼此面前，两人可以畅所欲言，无忧无虑地做最真实的自己。或许露明会被成璃影响，变得不那么圆滑；或许成璃会被露明影响，也变得世故；又或许两人能够渐渐接受对方，什么也不会改变；又或许两人携手共进，相互取长补短……现在那些都是空谈了，现在的状况是：两人都成为那时的自己想成为的人，并且再无法更改了。不适合在这个世界生存的两人，也都将在不久后撒手人寰，被这个世界淘汰，这大概也是现在两人为数不多的共同点吧。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两人可以前往同一个地方……也许这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吧。
　　露明看着成璃被推进手术室，又站了许久，才回到病房里。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即使只有薄薄的一层，也能压得窗外的细枝喘不过气。
　　“你这样骗她好吗？”
　　人们时常把爱或是希望这类东西当作生活的解药，但却似乎忘记了生活本就是不治之症，与其说是解药要，倒不如是暂时忘记痛苦的麻药，但在清醒之后，不仅什么都没能改变，面对黑暗的现实，又会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但现在，让成璃含着这样的梦解脱，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因为对她来说，这是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白日梦。
　　“我去医院外面等你。”
　　露明没有回答，只是将东西塞回书包，背上它离开了病房。到头来，床头的康乃馨还是会枯萎，赠予他人的礼物也终将成为无用之物。
　　露明到前台几乎用尽了自己的存款帮成璃垫了手术费和之前的医疗费，当成是帮点小忙或是自我满足都无所谓，露明只是做了想做的事罢了。反正人死后什么也带不走，不论是物资还是精神，价值还是意义，那就将它们留给这个世界去消化吧。
　　“露明，你怎么在这里？你最近都没去上学诶。”
　　露明正准备转身离去，迎面就装上了撑着伞，扶着雨芯走来的晓慕。晓慕的穿着还是和那两天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但今天的雨芯就不一样了，帽子手套大棉衣，简直和是晓慕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同之处在于雨芯还戴了口罩，病殃殃的，时不时咳嗽两下，完全没了之前的精气神。
　　“我来探望一个朋友……她生病了吗？”
　　“感冒了呗，叫她多穿点，之前还要去吃冰。”
　　“喂……怎么还扯到那时候去了……我不就前两天……着了点凉吗？”
　　雨芯软软地捶了一下晓慕表示抗议。
　　“是、是，着了点凉……话说露明你也注意点，不然下一个就是你了！”
　　怎么话题又回到我身上了？
　　“多谢关心，你快带她去看医生吧。”
　　“也是。”
　　双方也没有再多说，各自踏上了自己的路途。
　　“对了，露明。”
　　露明应声回头看去，晓慕和虚弱的雨芯像是某种粉丝团一样用手比着赞。
　　“你成绩超稳的，这次考了46名，这次很多人都考差了喔……所以露明，我们等着你回来哦，那时候请你帮忙辅导一下雨芯吧。”
　　“嗯嗯……嗯？喂……”
　　这两个家伙好尬，而且，怎么搞得跟真的朋友一样？她们，果然是不错的人啊。露明也朝她们挥了挥手，正式道了别。
　　雪下得紧了，天空也被其筛成一片一片，看不清真切。露明再度伸出手，雪依旧在掌心融化，却不如昨日般减少，反倒越积越厚，越积越多。
　　露明将一手的雪甩掉，迈出步子走进这鹅毛大雪里。
　　露明依稀记得那日，似乎也下着这样的雪。
　　还剩，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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