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难明

　　忽然‘轰轰’的一声声响从城东传来，我分辨出了那是一排排的火铳子在一起鸣放。这火铳子是火器，最近才由太学工坊研制出来，不是隆重典礼不会轻易鸣放。
　　火铳子放到第三响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宝璐：“这就是在签国书盟约？”
　　她眼含泪水，微微点头。
　　我发现屋子里很明亮，应是太阳出来了，不再像我昏睡前那样，整天整天的不见天日。
　　“璐姐，我想出去看看太阳。”我对宝璐说。
　　她小心翼翼扶我起来，慢慢悠悠走出屋子，来到我们的小院中让我坐定。
　　我看到落日余晖正从西边洒下来，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天中城的西山在火烧云的映照下，显得如此清澈。
　　“璐姐，那就是他们说的天中的金山吗？咱小时候在家时，经常听那首歌唱‘天中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呢。”
　　她抹掉眼角的泪痕，说道：“天中哪有金山？只有香山、石景山，这个山、那个山的什么山都有，就是没有金山。说金山，只是一种虚构和象征。”
　　我也是这时才知道这个事实，心中惊奇。
　　我听到城东的火铳子放到了最后的第九响，应是国书、盟约签定了。
　　我又看到城南的一股股狼烟还在升起着，那烽烟尽处除了黑烟，还是黑烟。
　　天曦真要走了吗？我又想。我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她走以后，还会记得我吗？可她记不记得我又能怎样？我不还是我吗？
　　无论其他人怎样对待我、怎样看待我，他们都不能代替我做我自己。我还是要做自己，只有我自己才能做自己。我只能做自己，我又做不了别人。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天曦她会不会记得我，我都不能放弃做自己。谁放弃做自己，谁就会输，会输得彻彻底底。
　　无论怎么样，一个人如果借故堕落总是不值得原谅的，越是没有人爱、没人在意，就越要爱自己、在意自己。
　　我又想起之前我写给她的信，那信写得太直白，可别惊扰到她。而且她的父亲是死在我手里的，她会一直怪我吗？
　　忽然一声鹰啸从我头顶传来，我抬头一看，见果然是白羽正在上空盘桓，我赶忙吹声口哨。
　　这次白羽它听得清，马上下来了，熟练地落在了我的左肩头。
　　我看到它右腿仍还绑着一只小信筒，那是用来传信的。以前，天曦经常用白羽给我传信，我也会把信放在信筒中带给天曦。
　　白羽脚下信筒里没有信，更没有给我的，我有点失望。但她也肯定有自己的事，哪能天天给我写信呢。
　　我不想成为那种人，那种内心贫瘠没有兴趣爱好,且灵魂不能自理、无法独处的人。那种人自己找乐能力低，喜欢侵略纠缠他人。他们的快乐主要依赖于和其他人的关系，他们乐于在关系中对他人索取和消耗。
　　我不想成为那种人。
　　我想成为的人，是不会因为太在乎一些人而失去自我的，是不会患得患失的，是安全感不需要从其他人那里索取的。
　　我想成为的人，是内心已经足够强大，拥有了独立的人格，有了自己的精神归宿的人。无常的命运之风吹不倒他们，他们内心已经有了既定的路程。
　　后来我也知道了，知交零落和爱而不得实是人生常态，予取予求和求之既得才是偶然。
　　可如果朝露不会消失，山头的青烟一直弥漫在天空，又将是何等的索然无味？
　　很多人或事，一旦你接近了，真正了解了，便会觉得根本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就觉得也不过如此。而容易得到的也大都不知珍惜，往往失去的，往往才知疏离。这就是人性，我当然也免不了俗。
　　悲剧只有两种，其中一种是得不到，另一种是得到了。
　　所以假如离别真的要来，就应该让它庄严一点，正式地见一面，吃一顿饭，好好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声永别。
　　是到了该面对现实，斩断所有幻想、妄念和期待的时候了。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忘不掉天曦的？可能就是这时，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她的时候。
　　她的离开和缺席穿透了我，像细线穿透银针，后来我所做的许多事，都缝着它们的颜色。
　　我掏出随身的笔，从随身的本子中撕了张小纸条，写下一些字：“天曦，如果最近你有时间，我想去看看你。时间和地点都你定，就是别在梦里。”
　　笔和本子都是我随身带着的，看到什么妙句都会马上记下来，甚至在战阵上时也一直都带着。我这时还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处，但不这样做就难受，就一直这么做了。
　　我把字条卷起成筒，塞进绑在白羽右腿的小信筒中，吹声口哨叫它走了。做完这些，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再做什么。
　　院子墙外的板鼓声来得正是时候，填补了这时我心中的空虚、空洞。
　　原来是有人在我们院外的那条小路上唱戏。伴奏也只有鼓板声，其他本该有的伴奏乐器一概没有，应该是他正自己给自己敲戏。
　　只听那人唱道：

　　“怨气腾腾三千丈，屈死的冤魂怒满腔
　　可怜我青春把命丧，咬牙切齿恨平章
　　阴魂不散心惆怅，口口声声念裴郎”

　　他刚唱两句，我就听出来了，这是秦腔里的名戏《游西湖》，这段唱腔是其中的经典桥段《鬼怨》。
　　讲述的是南宋末年，歌姬李慧娘因敬慕太学生裴舜卿，而被奸相贾似道处死。在明镜判官的帮助下，她的冤魂回到贾府，拯救裴舜卿的故事。
　　以前在吉庇居书场听过这出戏，这段戏词就是由女主角李慧娘唱出的。
　　我听那人把老秦人的口音和腔调把握得准确，觉得他应该就是安仁城人。天中和太学哪里人都有，什么样的能人都能找到，有个把会唱秦腔的秦人，那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这戏码本该是由旦角扮唱的，现在却是一个男声唱出来，还是让我有点跳戏。
　　板鼓越敲越急，那节奏，像是哪个名角要上场跑圆场了：‘仓才，才仓，仓才，才仓，仓才才仓，才才仓仓，仓才才仓才仓才才才才才才……’

　　他也跟着唱得更急促：
　　“红梅花下永难忘，西湖船边诉衷肠
　　一身虽死心向往，此情不灭坚如钢
　　钢刀把我的头首断，断不了我一心一意爱裴郎”

　　我想去看看在唱戏的到底是谁，但想想还是算了。
　　暂且在这一隅偏安一会儿罢，谁也不需要看见，也不需要被谁看见。歇会儿罢，过了这一会儿，再归于茫茫苍生，再投入无边人海。
　　又听墙外那人接着唱道：

　　“仰面我把苍天望，为何人间苦断肠
　　飘飘荡荡无处闯，一缕幽魂无依傍，无依傍……”

　　板鼓更急，已经是要行走如飞了：‘仓才，仓才，仓才，仓才，才才才仓仓仓，仓仓仓才才才，仓仓仓仓仓仓仓才才才才，仓才仓才才才才才才才才才才才才才才才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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