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重现

　　唐玉竹高站讲台，正事无巨细讲解运动会的流程。

　　她属于女生里很高的，有一米七，但比起一旁的陈照，还是差了一截。

　　陈照兴致乏乏地倚在洗得洁净的黑板上，手中捏着一双白手套，整个人又懒又散漫。

　　这身西装一点都合身，陈照又伸手去拽下摆。

　　江影也发现了，乍一看确实是帅的，很提精气神，可仔细再看，就会发现它又有些大，又有些短，因而便有几分滑稽。

　　视线相撞，江影对他笑了一下。

　　陈照觉得她也注意了自己的滑稽之处，更加不高兴了。

　　唐文竹一把将他拽过来，继续交代着各事项。

　　陈照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扯了扯领带。

　　什么狗屁东西。

　　底下的女生却被他的动作迷得小声惊呼。并没有人在听唐文竹喋喋不休，基本都还在八卦昨晚的事。话越滚越多，连陈照也被卷入其中。

　　陈照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低眸去看讲台几步远的桌案上的圆脑袋，昨晚的梦在脑子里闪烁，不甚清楚，他的耳廓却红起来。

　　江影没精打采地侧趴在桌上，面朝着许慧。而课桌几乎挨着讲台的徐梦奇，转着身，正绘声绘色给她们描述昨晚的好戏。

　　“蜡烛还摆了个心形，那个男生喊得正起劲，女主角没下楼，却喊来了宿管阿姨——阿姨抄着一把大扫帚，横扫千军，几下就挥灭了全部蜡烛，简直笑死了哈哈哈哈。”

　　“太挤了我都没看到，真是大扫帚吗？”旁边的严盈问。

　　“对，那男生跑得比兔子都快，阿姨杵着扫帚，站在蜡烛圈里骂他有种别跑。”

　　“他喊得谁？”

　　“校花呗，安黎。”徐梦奇食指往身后讲台示意，凑近低声与几人八卦，“据说，之前和陈照表过白，陈照那狗脾气你们也知道的，铩羽而归了。”

　　“细说狗脾气，细说铩羽而归。”严盈兴致勃勃。

　　江影微抬起头，视线往上走，本意是要看徐梦奇的，却撞见了讲台上飘下来的视线。

　　同在讲台上的唐文竹，狠狠地捶了捶讲台，“喂！你们别吵了行不行？”

　　“行了行了，快点讲完吧，别的班都去操场了。”不耐烦的同学搭腔。

　　江影坐直身子，视线移向门外走廊，那里一大群人熙熙攘攘地走过，欢声笑语地往操场去。

　　操场上果然已经站了许多人，蔡文静早先一步来到操场，见他们来，结束和其他老师的谈话，带着班里众人到划定区域排队。

　　晨阳照耀，天空清明。时间还没到，队伍松松散散。

　　陈照接过唐文竹递来的班牌，站到队伍最前端。

　　吴浩也不急着往后去，站在他们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照哥，你知不知道，昨晚那个谁——”

　　陈照懒得听，班牌往前一杵，脚步轻动，比两人都前半步，借着回头听他们说话，瞥向后方。

　　许慧站在江影身后，两手绕过她的肩膀，从后环抱住她。

　　两人亲亲昵昵不知道在聊什么。

　　江影不是低垂着眼看地，就是往远处看树，视线却还是撞到了他。

　　陈照眼神一闪，慌张地移开了。

　　昨晚梦里，他们好像也这样呢，但又有点不同。

　　他略带燥意地扒扒寸短的头发，路过的女生都忍不住盯着他的动作看。

　　八卦中心的安黎如优雅的天鹅入场，也不由地往他身上瞄，见他那副不耐皱眉的样子，微微一笑，走开了。

　　陈照习惯了别人的视线，也一贯厌烦这些注视。

　　他没心思管其他人在想什么，心里乱乱的。

　　一个上午稀里糊涂的，在冗长的讲话和无趣的流程里，过去了。

　　陈照十分得繁忙，走完各种流程，又被唐文竹压着参加一个又一个项目。等他终于找到班级大本营时，看遍每一个边角，也没见到江影的身影。

　　他踢了一脚旁边椅子上的吴浩，“江影呢？”

　　“我哪知道。”吴浩紧盯手机，正在诺基亚的小屏幕上玩贪吃蛇。

　　陈照往椅子上一坐，仰头看天，更加烦闷了。

　　他到底怎么了呢？

　　谁也不知道。

　　而另一头，陪着许慧检录的江影，正在欣赏帅哥。

　　检录处设在小看台上，正对着跳高赛场，能清楚看到围满了人，前排都是女生挨坐着，后排则围了几圈人，人群里甚至还有手写小横幅。

　　场地中央，一个白净修长的少年，额际发带轻束起碎发，清润爽朗。

　　运动背心前后都别着号码牌，长腿轻点，弹跳几下，随即助力起跑，那数字便在空中跃起，身如游鱼，在半空划过一道优美弧线，又稳稳落下。

　　一个轻弹，修长身姿已在海绵垫上站定。

　　众人无不欢呼，女生们尖叫起来：“啊啊啊啊！顾明轩！顾明轩！你最帅了！”

　　她们默契地齐喊起男生的名字。

　　顾明轩只是朝众人温润一笑，却再次惊起一片惊呼。

　　远观的江影也受了感染，嘴角不自觉弯起，越扬越高。

　　天际高远，青春明媚。她不禁好心情地感慨，真是个不可多得的郎艳绝绝少年。

　　旁边的许慧同样惊叹一声，“好帅。”又撞撞江影寻求认同，“是不是？果然是陌上少年润如玉。”

　　江影点头赞同，“超帅。”

　　然而再看时，那男生已经淹入人海，消失不见。

　　一些女生跑起来，快步往操场的另一端去，那边早已围了许多人，人声鼎沸，更胜此处。

　　男子一百一十米跨栏起跑点，选手相继就位。

　　因为离得远，围观人多，江影自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能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呐喊，都在给陈照加油。

　　作为全校最高的那个，陈照站在人群里几乎是鹤立鸡群，神色很淡的时候，表情便冷冽起来。但这在大多数女生眼里，是爆棚的男友力。

　　男生们也更承认他的帅。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水泄不通。

　　却见他冷冷扫了一眼人群，随即俯下身去，手指架地，目光冷毅地看向前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豹，枪发之后便弹射而出，长腿连跨，一骑绝尘，轻松就打破了校记录。

　　但他本人似乎并没有多高兴，面无表情地拂开众人，往外走去。

　　“陈照。”一道甜美的娇柔嗓在不远处响起。

　　陈照瞥去一眼，神色仍很淡。

　　迎着众人的注视，那极为精致漂亮的女生，朝他嫣然一笑，款步走近。

　　“给你水。”她说，雪白手臂朝前递来。

　　没想到还有这一出的围观群众交头接耳起来。

　　有人嫉妒，有人羡慕，男生女生都有之。无他，眼前的女生，正是昨晚的女主角，被呼喊了许久都没有现身的校花安黎。

　　陈照轻挑眉梢，却冷淡道：“不需要，让开。”

　　众人一下散出一条小路。

　　安黎没想到陈照会当众这样下自己的面子，一时羞恼，跺了跺脚，抬手就将手中的水瓶掷了出去，正打在陈照肩上。

　　她高昂头颅，骄哼道：“你可别后悔。”

　　陈照只在被打中时顿了一下，闻言头也没回地走了。

　　“陈照，你这大猪蹄子。我要是再理你，我就是疯子。”

　　陈照完全无视身后的声音，烦躁地一路往班级大本营走，却在半路被唐文竹拦住。

　　她笑容满面的，“陈照，跳远要检录了。”

　　陈照更烦了，往伞棚下瞄了一眼，才转身跟着往检录处去。

　　跑道边刚那波围观群众都已散去，很快换上了新的一拨人，没了先前的人挤人。但起跑点依旧挤不进去。

　　江影往后寻了个空，拿着水，看着起跑处的许慧，等她跑过来给她加油。

　　哪怕是在喊“加油”，江影的声音也是柔细细的，许慧笑看了她一眼，然后风似得跑远了。

　　等她二人回到班级看台时，众人兴致勃勃八卦个没完，个个说得眉飞色舞的。

　　江影不想听，可那些谈话声还是纷纷钻进耳里。

　　她坐到树下的空椅上，掏出口袋里的小笔记本，想看又没看进去几个字。

　　许慧边喝水，边向说话的同学追问缘由。

　　结合昨晚的轶闻，八卦几经辗转，已经添油加醋许多，内容丰富了不少，变成了超狗血加长版。

　　许慧拧紧瓶盖，靠向椅背，不由感慨：“面如桃花和眼如桃花的，果然都桃花多。”

　　“哪那么多桃花？”江影捏着本子浅笑。

　　“面如桃花，就是顾明轩啊，你也说超帅的那个，女生缘超好，而且从不臭脸，简直大众情人。”许慧说，“至于眼如桃花就是陈照喽。”

　　她轻轻撞了撞江影，“刚那八卦，你也听到了吧？”她指校花递水的事。

　　江影沉静点点头。

　　“真狗血。”许慧结合八卦谣传，又脑补了一些情节，“你说陈照真是对她有意思，所以才下她脸子吗？我怎么觉得这逻辑奇奇怪怪的？而且他不是——”

　　许慧停下话头，拿眼瞄她。

　　“谁知道呢？”江影朝她摊开手，“水能给我喝口吗？”

　　许慧笑了笑，把水瓶递过去，等她喝完，又拿水瓶戳她，“别看书了，我们还是接着去看热闹吧。”

　　江影摇头，“我一上午都没看书，心里慌。”

　　“你这是真要上清北啊。”许慧站起来，“那我走了哦。”

　　江影点头，被她一句清北说得心里直发苦。

　　鹅黄的香樟花幽幽飘落。她拈起书页上的一朵，淡淡的清香，随着指尖轻轻旋转。她决定什么都不想，专心看书。

　　书翻过一页又一页，有身影靠近，坐到了身旁的空椅上。

　　江影以为是许慧回来了，头也没抬，对书沉吟。

　　陈照等了一会儿，挨过来，一把抽走她手中的小本。

　　江影一惊，抬眼看去才发现是陈照，她想也没想把指尖的香樟花往他脸上丢，“快点还我。”

　　“什么东西？”陈照低头去看，但满地都是鹅黄小花。

　　他把小本递还回去，问她：“你今天都干嘛去了？”

　　“看比赛呗。”

　　“那我怎么都没看见你？”

　　“额……”那可能凑巧我看得都没有你吧，江影说，“可能是人太多了。”

　　“是吗？”难道真是人太多，她太小只了，自己没看到？陈照将信将疑。

　　忆起那乌泱泱的人群和场景，他皱了眉，犹疑问她，“那你，该不会也看见那谁了吧？”

　　“谁啊？”江影明知故问。

　　陈照轻咳一声，“就，有人给我递水……”

　　“哦——”江影看着书，拖长了调子，“你说这事儿啊。应该没人不知道了。”

　　陈照垂眸盯着她莹白的面庞，上面干干净净，一丝表情也无。

　　江影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侧首回视过去，眼神清冽，嘴里不冷不热地问：“听说她是校花，是不是很漂亮？”

　　陈照把眼别开，冷哼一声，“漂亮极了。”实际他完全没注意，也早不记得了。

　　也不知自己干嘛这么说。

　　但校花总归是很漂亮的。

　　“也是。”江影说。

　　陈照胸口像堵了口气，莫名其妙的。

　　远处传来突兀的喧闹，打破这边的沉寂。一阵混乱过后，众人搀扶着一个女生回来，安置在班级伞棚下，团团围着嘘寒问暖。

　　他俩坐在最后，看不清情形，只能听到呜呜的哭声。

　　江影猜想应该是出了意外，这样的事几乎每次运动会都会发生。她坐在原地，继续看自己的书。

　　然后，不知怎么的，她被围住了。

　　江影更加心烦意乱了，“不行，不行，我真跑不了。”

　　原来是他们叫江影代替摔伤的女生跑之后的三千米赛。

　　“陈照，你也帮忙劝劝。”有人点旁边的陈照。

　　陈照却说：“劝你妹，你们有病？”

　　可江影还是被架了上去，一个是她不大擅长拒绝，一个是连蔡文静都来温言相劝，希望她能为班级荣誉努力下。

　　江影虽然是个小身板子，却挺擅长长跑，只是她一心学习，向来不凑这种热闹。

　　“慢慢跑，别有压力。”陈照说，“跑不完也没事的。”

　　江影点头。

　　可橡胶跑道的味道扑面而来，枪声一响，她不管不顾就冲了出去。很快，她出乎所有人意料，领头跑在了最前。

　　这被许多人认为是不明智的，力气不应该浪费在前头。

　　但江影控制不住自己。她闷着头，风从耳边呼啸，入眼全是陌生面孔。

　　在孤独的跑道上，她大着步子奋力朝前跑。

　　一圈一圈，漫长又艰辛，像是永无尽头，她越来越麻木。

　　进入最后一圈时，她才终于在人群里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许慧跳着步子，对她高喊：“最后一圈了。加油！”

　　那声音好像很远，江影笑了一下。

　　可没过多久，身后急追的脚步越来越近，有人追了上来。她咬牙去加快，却逐渐力竭，只能任那女生大步超过自己，奔向终点。

　　江影努力呼吸，眼前一阵阵发黑，耳中响起大片嗡鸣。

　　双脚越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她脱力地往前扑去，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

　　莫名的，她感觉自己要消失了。

　　“江影！江影！”

　　陈照两手紧紧托着江影，不停喊她，声音又响又急。

　　涣散的瞳仁逐渐聚拢，在他准备将她抱去医务室前，江影终于回过意识。她双膝着地，两手皆搭在陈照手臂上，迟缓地循声望去，就见他正一脸焦急和担忧地紧盯着自己。

　　江影冲他笑了一下，低下头却差点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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