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肋骨

　　所以那晚在夜店里，当任子木说出自己的英文名字叫“索菲亚”时，卜见感到有些错愕，却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现。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要说心里的那根刺被彻底拔掉是不可能的。但是卜见却在那一瞬间忽然明白，无论如何，她和自己的父亲确确实实是同一种人，比如都将会栽在一个叫“索菲亚”的名字上。

　　尽管人种不同，但或许是那双真诚而懵懂的眼睛确实会令人上瘾沉溺。

　　但她有名字。卜见能够很清楚地分辨，索菲亚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她并不是索菲亚，她是任子木。

　　可是先动心的人会输。

　　卜见对自己的魅力极度自信，她骄傲且自私，抛出一个裹着糖霜的小鱼钩，便钓来了任子木这只小猫。单纯的、善良的、专注的，那些从前被卜见不屑一顾的品质，放在任子木的身上却无比合适。

　　还患有心脏病……多么可怜的小猫啊。

　　而小猫任子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可怜的。此时已经十二月中旬了，李安的腿伤早好了，但他仍旧让任子木和周雯雯时常联系，估计是想让周雯雯做他的作品女主角的贼心不死。

　　任子木去医院那天摔破的膝盖很快就结了疤，落痂之后皮肤上留下了浅浅的褐色印子。她暗自庆幸自己的睡衣下装是长裤，那次卜见帮她穿鞋，除了略感别扭之外，任子木并不想让卜见看见自己的伤，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就是不想让卜见看见自己的不好。

　　他们两人每天各忙各的到处奔波，而任子木又和餐厅那边达成了合作，允许工作时录像，多亏李安抽空给任子木拍了许多素材做库存，不然任子木也愁没有梅莉帮忙自己怎么一个人完成这么多工作。

　　任子木从小就去琴行练小提琴这件事李安是知道，毕竟谁家没有个过年的时候被拉出来展示展示才艺的环节呢？李安从前还在长辈面前开玩笑说过：

　　“要是我生个孩子，就让他跟小姑去学小提琴。”

　　但是对于任子木十一岁的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烧，远在哈尔滨的李安并不是十分了解确切的前因后果，只是略知一二，好像是从前琴行里一个跟任子木玩得来的初中女孩跳楼自杀了，还上了新闻。家里人都瞒着小任子木，但大病之后的任子木表现得更加乖巧懂事，跟个没事人一样，没有人清楚她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李安想，应该对任子木没造成特别大的影响。但李安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任子木要跑来跑去拍那么多视频发到网上，而她本人并不是很在意流量的意思，似乎只是觉得拍着好玩，在纪念着什么东西。

　　不过李安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哥哥，既然表妹愿意把小提琴和摄影当做自己的兴趣爱好，那就要支持发展！

　　艺术是不分家的，每一次帮任子木拍视频的时候，李安都仔仔细细地听完了全程。说实在的话，琴音里没有什么高超技巧，但独有一种悲愁的故事感，李安从小阳光开朗地长大，他无法去捉摸清楚如何确切描述那种感觉。

　　就像一颗黑巧？

　　最后一次拍摄结束时，李安瞥了一眼谱子，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很好奇的问题：“妹啊，我感觉你好像格外喜欢巴赫呢。基本都是他的曲谱，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的一生写了很多谱子，好找。”

　　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很任子木的答案了，李安哈哈大笑，表示这确实是自己理科脑袋的妹妹会给出的回答。

　　任子木似乎还有话想说，但最终还是咽进了肚子里。她在等待一个会继续追问的人，就像八年前的她问芸芸一样，她会告诉那个追问的人芸芸当初给她的答案。

　　“对了，”李安一边收拾器材一边说，“上次约周小姐吃饭的时候谈的那个事情，我希望你可以再跟她说一说。”

　　任子木瞥他一眼，无奈道：“可是人家不愿意来给你当女主角，而且周小姐的工作好像很忙，不一定有时间去拉夫堡，你偏就非她不可了？”

　　“唉，你个榆木脑袋，不懂！”李安愤愤道，“我觉得可能是爱情来敲门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我越想越觉得可爱——或许当时就是我看到车里有这么一个大美人才会被惊艳得走不动路……”

　　任子木居然猛地想到了卜见。那晚在夜店里任子木看见卜见的一瞬间也被惊艳到失聪一般的凝滞了。难道这种见色起意的特性也会是家族遗传的吗？

　　但任子木不觉得自己对卜见有爱情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她从未经历过爱情，或许是她涉世不深，总之，不是爱情，可能只是一种好感。她们总在剑桥的那个角落里相遇，或许只是一种缘分。

　　卜见帮助自己这么多，或许是欣赏自己，或许是随手帮助一个朋友。任子木想——她们都是女孩子，不会有爱情来敲门，她们只是朋友，所以她对待卜见时所有的惴惴不安与青涩，都是友情。

　　“原来你爱上周小姐了吗？”任子木不理解，“可是你们总共没见过几次面，而且我感觉周小姐她好像……”

　　李安有些激动地打断任子木，斩钉截铁道：“肯定是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

　　“就是在见到第一面的时候就心乱了、心动了、不能自已了——哥哥马上就要回拉夫堡了，我的好妹妹，你就帮帮哥哥这次吧？——如果她答应来给我当女主角，哥哥请你吃一顿大餐，不、两顿！”

　　任子木第一次在人际关系里感觉到为难，因为这是当了那么多年班里的独行侠之后，第一次有人愿意让她做中间人。她感觉到久违的新奇，不亚于看见一道有意思的计算机题目：“好吧，我尽力？”

　　平安夜的晚上和圣诞节的中午，任子木都要到餐厅里去兼职。于是任子木约了周雯雯在圣诞节的晚上去一家经由李安着手精心挑选的餐厅见面。

　　却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的俗语又应验了。

　　平安夜的晚上，数不清的圣诞树、彩灯、圣诞老人，从大小店铺里传出的铃儿响叮当，低喃黏糊的热恋情侣，平和欢乐的一家老小，伦敦街头节日气息浓烈，人流几乎络绎不绝。

　　任子木兼职的那家餐厅里也挂上了许多圣诞节的装饰物，每一层都有圣诞树，红色的袜子、浆果和彩色的礼物盒，给店里添了不少节日的温馨氛围。

　　天气转冷得特别快，但餐厅里的空调一直很给力，即便穿裙子也不会冷。但自从摔伤了膝盖，任子木就没有穿过露膝的裙子，反而换成了中长裙，她希望将所有好的一面展现给愿意为她叫座的客人。

　　而那天任子木为了应圣诞的景，穿了一条红色的连衣裙。裙摆直到小腿肚，但她本人身高也有一米六五，如此挑人的裙子比例在她身上也不显违和，掐腰的设计更显得任子亭亭玉立。

　　常客早已认识了这个面容清秀漂亮的东方小姑娘，更有热情的客人上来打招呼问候任子木圣诞快乐，还往她的外套口袋里塞小糖果，往她手里送小甜点。

　　任子木有些哭笑不得，但都认真地一一回应了每一位客人。

　　“祝您圣诞快乐，詹姆斯先生……”

　　“琼丽太太，也祝您圣诞快乐，小孙女艾丽娅很可爱……”

　　……

　　拉了一首又一首圣诞的曲目后，任子木一反常态地没有拉奏任何一首巴赫的曲子，最后反而搭弓拉弦奏了一首舒伯特小夜曲。

　　天鹅将死之时，会奏出动人的歌。优美的旋律、水乳交融的伴奏、浪漫诗意的憧憬与渴望，汇聚成这曲动人的绝笔，第四首“天鹅之歌”。

　　但没有经历过爱情的任子木显然奏不出这首爱情名曲的精髓与内核，但她只是静静地演奏着，像一只夜莺飞过寂静的湖面，停落在月光照耀着的树梢。任子木垂着眼眸，没有人知道此刻她在思索些什么。

　　“我的歌声穿过深夜、向你轻轻飞去、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你……”

　　因为平安夜上工的缘故，所以老板也大发善心让任子木今天早点下班。但是任子木准备去收拾东西走的时候忽然被一个不太熟的服务员叫住了，说远处有一桌客人找她。

　　任子木心想着可能是刚刚没打上招呼的常客，想着去问候一两句就赶忙回家，结果跟着服务生走到那桌客人附近时，任子木却感到大事不妙。

　　那桌客人是面对面着坐的一男一女。面朝任子木方向的是一个欧洲长相的陌生男人，金发蓝眼，即便坐着还是能感觉到他身量很高，大约三十岁的模样。而背朝着任子木的女人身形和穿衣风格并不陌生，她正朝男人有说有笑地说着什么，这副话痨的模样令任子木感到更加熟悉了。

　　而真正等到她转过身来跟任子木打照面的时候，任子木还是觉得有些吃惊。

　　周雯雯正和一个陌生男人吃饭。在平安夜。孤男寡女。

　　任子木早该想到的……那天她对李安没说完的那句话“可是你们总共没见过几次面，而且我感觉周小姐她好像……”的后半句就是——她好像有男朋友了？

　　而周雯雯依旧是大大咧咧的模样，她冲任子木招招手，拉着她在餐桌另一边的小沙发上坐下，俨然是把她当作很熟的朋友了。

　　“小木，没想到原来你就是在这家餐厅里兼职，真是太巧了！我知道你们明天找我吃饭要说什么，正好我们现在聊了，明天也不劳你们破费了。你哥哥找我拍摄的事情，我回去想了想，觉得可以答应你们。等明年复活节的时候吧，那个时间段我的工作不忙。”

　　任子木一时间不知道这对李安来说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了，她的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任子木觉得当务之急应该是确定这个男人的身份究竟为何，如果是哥哥那种身份也就算是好消息了……

　　周雯雯依旧是很有眼力见，她看见了任子木的眼神，没等小姑娘开口询问，就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去揽过那个男人的胳膊：“忘了跟你介绍了！这是我的未婚夫，迪莫克，开珠宝公司的。我们从前是在一场拍卖会上认识的，刚订婚不久。”

　　从前的交往中任子木只知道周雯雯是搞珠宝的自由职业者，但看见她轻描淡写地就说出“开公司”“拍卖会”“订婚”这些词汇，任子木就能感觉到周雯雯的身家不是她和李安这种小门小户能高攀上的。

　　还有未婚夫。

　　迪莫克是个绅士，他的英语地道而优雅。

　　任子木在心里叹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表哥说。但是先庆幸李安现在不在这里，不然他一定会疯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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