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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
焉府无下人,自然也就没有守门的。
每至半夜,都是焉时其亲自去关府门。
左右焉家也没有旁的亲戚,倒也不必担心有人半夜上门。
因此焉家父母一声招呼没打就赶来的时候,焉府府门紧闭,敲了半天也没人应。
焉遐直接翻墙进来寻人。
家里只有灵灵刻苦,会熬到半宿才睡。是以焉遐直奔黢黑焉府里最亮的那一处而去。
果不其然,敲开门便是许久未见的灵灵。
焉时其带着焉遐一道往府门走去的路上,焉遐跟在一旁好生打量了一番焉时其。
杀手的眼,从上而下刮了一遍,无意中带着些冷。
焉时其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梗着脖子,半是无奈地低头唤了一声:“阿娘……”
焉遐对着焉时其僵硬的身形啧了几声,跟上前来一巴掌把他拍了个趔趄:“官场便这般好?你都快瘦成杆子了!”
“……”焉时其不敢吭声。
焉遐跟在一旁絮絮叨叨:“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记着了?长风又不是少了你一个就会亡国!”
焉时其只跟着点头应是。
他本以为阿娘是懒得带爹翻墙,这才让他去给开府门。
谁知等他卸了锁,府门半开,探头去寻他爹的影子时,却乍眼见着一条长长的车队。
每辆车上都盖着麻布,看不清运的是什么东西。
“祖灵。”
他正找着人,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侧方传来。
姜梵站在街道一侧的廊下,正朝他看过来,对上眼后,朝他一笑。
若说焉家最支持焉时其来京城考学当官的,当属他爹。
虽然他爹只是个爱吃软饭的朝廷通缉犯,但他在书塾读书的那些年,每逢遇见不懂的课题,带回家来,爹总能给他讲个透彻明白。
上至天文地理,下至文学吏治,甚至于君臣之道。
他一直觉着爹若没有被朝廷通缉这遭,定是个绝世大儒。
可他爹却硬是生生在山庄里吃他娘的软饭吃了二十来年。
他的弟弟妹妹大都随了阿娘的性子,随性不羁,对惯常的科考之路不屑一顾。
因着庄里自由的风气,他们每一个都长的很好,走着自己喜欢的路,结交路上的知己。
而焉时其却想入京科考。
一条与权利勾结颇深,稍有不慎便会伤筋动骨的路。
家中无人为他铺路,他初以为只能自己去慢慢试探。
可自他走了这条路后,他爹却不时拨出些空闲,把他叫到身边,有时是授他些为臣之道,有时又告诫他小心官场浮沉。
想到这,焉时其眼睫一抖,眸子垂了下去,压下回忆里那一件隐秘的往事。
曾有一日爹与娘一道饮酒归,爹在睡前还不忘来他房里为他授课。
讲到君臣之道时,不知是不是脑袋糊涂,原本只讲的臣子之道,却蓦然开始讲起了为君之道。
“为君者,心怀天下。祖灵可知这天下是什么?”阿爹身上盈着浅淡的桂花酒味,摇着蒲扇一晃一晃,视线从窗外探出去,遥望远山,慢悠悠问了句话。
许是不经意的一问,阿爹没等他应声,便自顾自答了这问:“这天下是百姓万民的天下,而非君王的天下。”
声音还是阿爹的声音,一贯的闲散低沉。但焉时其莫名觉得掷地有声,恍如誓言。
他当时不经意抬头看了看阿爹的眼。
阿爹眼里是朦胧的远山,隐有水色,似在追忆。
焉时其将爹娘都迎了进去,打算和庄里来的人一同把车上载着的粮食搬进府里。
虽然没有掀开麻布看里面是什么。但他大概猜到了。
他家啥都没有,就是粮多。
山庄里大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力气大武功高,闲得没事就去打理夷山上的荒地,一年一年开荒下来,原本荒芜的夷山已经成了半个庄园。
按说这么大一片庄园,光是产的粮食拿出去卖都可以卖个大价钱,焉家怎么也不至于至今还住在几个低矮的小木屋里。
可是他爹与他娘从来不卖。
粮食多了吃不完?
“山腰不是聚着一群夷山匪,人家给咱守山门不容易,给人家送些粮去吧。”
“我记得山脚好似也有许多村子,村子里的孩子都瘦的很,也多送些去。”
剩下送不出去的粮咋办?
“那便放在库房囤着,过几年你们便会用上了。”
这是在饭桌上吃饭时,他爹看着手里的龟甲,突然冒出的一句话。
哦对,忘了说。
焉时其朝远处与他娘一道走的阿爹看去。
他爹在庄里吃软饭的这些年爱上了卜卦,不时便给他们兄妹冒出个预言。
反复几次,倒竟真的灵验。
杀手娘,神棍爹,再加上一个疯疯癫癫不知当下在哪的二弟。想到侧院里正睡着的那两个稍微“正常”些的弟妹,焉时其突然有些庆幸。
这日子还是能过的。
这么想着,他上前一把掀开了离他最近的一车麻布。
一个巨大的红漆楠木箱就这么露了出来。
隐约的烛火下,木箱上嵌着的大块大块的黄金与银线,折出一满簇富贵的光。
焉时其生生被吓退了一步。
*
庄里的人帮着把几十大车的金银木箱卸下后,便架着马返回了山庄。
租一架马车,三日要一两银子,他们得赶紧趁着三日未过,把这几十架马车还回去。
焉府里,焉时其看着院子里摆的满满当当的金银箱子,还在发愣。
焉遐在旁一脸笑地指着那一片闪着金光的宝箱,颇有一副遍览江山的骄傲:“这是我和你爹为知知准备的嫁妆。”
“这里面……装的是粮食?”焉时其仍不死心,觉着是他爹娘打肿脸充胖子,用箱子装样。
焉遐几步上前就开了个箱子的盖,弯着眉朝他介绍:“是金子!全都是金子!你阿爹聪明,早年就知道那些玉带金衣不靠谱,全让人放的金……”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焉遐猛然闭上了嘴,眼神闪烁地微微朝焉时其瞟去,想要确认他听没听见。
“金衣……”焉时其耳力一向很好,看着说漏嘴的阿娘,又看了看旁边眼看着阿娘说错话后一脸无奈的阿爹。
当下了然。
多年前的猜想一瞬被证实。焉时岁只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眼里的光突然灭了,心中一酸,眼泪马上抑制不住滚了出来。
焉遐错愕地看着,手足无措上前给他拭泪:“怎么了灵灵,莫不是看到这么多金子太高兴了?不行啊!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为着些身外之物流泪呢!”
焉时其:“……”
他使劲憋回了眼泪,一双死寂的眼远远朝他爹看去。
他只觉得活着没甚意思。
阿爹自小告诉他,家里爹娘一个是朝廷通缉犯,一个是江湖通缉犯,而且家中子女又多又穷,让他们兄妹几个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行事,万不可暴露爹娘的身份。
他将阿爹的话奉若圭臬。
他想着自己若是好好读书,来京城做上大官,以后若是爹娘被人逮住,他是不是能将人从牢里捞出来呢?
他怕啊!生怕这个家哪一天就散了!
等知知也踏上阿娘的老路后,他更怕了,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加重,整整担着三条人命!
于是日日苦读。
一家子人头都绑在他的肩上,他手上捧着的那不是书,是救命的稻草!
同僚们都说他天赋异禀,一个毫无背景、年纪轻轻的平民竟靠着自身之力跻身满是世家子弟的阶层。
只有他知道,他只是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
一只立于危墙之下,瑟瑟发抖的,生怕哪一天便家破人亡的鸭子。
可如今阿娘却明明白白告诉他,他立的可不只是危墙,是刀山火海!
这让他如何是好!
让他如何是好!
他爹还不如就是朝廷通缉犯罢了!好歹要他死的人是刑部而不是皇帝!
沉默半晌,焉时其吸了吸鼻子,试探着又看向了他爹:“爹,您的姜姓莫不是皇家的那个姜?”问得咬牙切齿,颇有些心死如灰的绝望。
他爹一脸平淡地冲他点了个头。
焉时其:“……”
这日子果真过的无甚意思。
*
两日之后,谢家请了大学士王氏做媒人,登门焉府求亲。
大学士王氏正是王瑞之父,与谢行之交好,听到谢行之上门来请,喜不自胜,当下便应了这媒人的身份。
连带着谢家一家三口一道过来的,是身后侍从们抬着的几大箱子的聘礼。
姜梵与焉遐因为尚且算是被“通缉”的人,为免麻烦不能用真面示人,早早便戴上了人皮面具,与家里三个儿女一块坐在大堂等候。
谢家一家三口刚走进门,看到最前头踏步进来的谢行之,姜梵眸色一深,面具后的那张脸也跟着愣怔。
等两家人都坐上了桌,谢行之被注视得莫名,顺着看向姜梵,两人目光对视时,姜梵才状若无事地堪堪收回视线,嘴角不受控制往上扬。
世事当真是巧。
知知挑的这夫婿,竟是行之的儿子。
对面这亲家公自进门后就盯了自己好一会,谢行之没忍住望了回去,入眼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普通极了,就像是大街上随眼可以瞟见的模样。
那边谢行之专心打量姜梵。
这边云母也毫不掩饰地朝姜梵和焉遐这边看。
想到焉知的容色,云母满怀期待地朝焉家父母那抬眼一瞟。
“……”
她赶忙转眼去看另一旁的三兄妹洗洗眼,紧跟着灌口茶冷静了下,暗里腹诽:虽说不能以容貌论人,但她真的很好奇,这般平凡长相的爹娘,是如何能生出旁边那三个长相招人的子女。
谢家夫妻两在这边朝亲家一通偷瞄。
焉家夫妻却是各有各的心思。
姜梵回避着谢行之的视线,耳尖微红,头偏向一边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焉遐却是打眼一看见云皎就移不开眼,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盯着人家儿子上下打量。
这是她走江湖这么多年见着的最俊的公子哥!
焉时其坐在爹娘身旁,眼睁睁看着他爹见着云皎他爹后红了的耳尖,以及他娘黏在云皎身上不放的一双眼,俊秀的一双眉眼皱成了条缝。
这又是要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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