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明月泪

　　时值深冬，重华书院“清溪泻雪”院落内，一夜间覆上了厚厚的积雪。檐角垂挂下晶莹剔透的冰凌，那株老梅却已绽出几点嫣红，倔强地立于皑皑之中。
　　庭内，积雪被清扫出一片空地。
　　慕予一身石青窄袖劲装，动作干脆利落。忽地，“叮——”地一声长鸣，慕予起身踢刀，顺势转身云刀，只一刹，一击刚猛的劈刀接上，进步向前，劈、刺、撩、点，一技不落。
　　那破空之声却隐隐带出金铁寒气，搅得周遭碎雪纷飞，惊落了梅梢几瓣红萼。
　　殿门“吱呀”一声轻响。
　　月泪披着一件银狐裘氅衣，静静立于“寒淞怜青”殿的阶前。
　　慕予亦虚步回身收了刀，朝着月泪的方向躬身行礼：“师尊。”
　　傀师一道，精于操控，然近身搏杀却为致命短板。故而有远见者，多会兼修一门兵器，不求臻至化境，但求在傀线不及或被近身时，有一搏之力。只是，分心二用谈何容易？能将傀术与武技真正融会贯通、相辅相成者，百中无一。
　　月泪缓步走下台阶，积雪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走到慕予近前，目光落在那柄苗刀上。
　　“苗刀之利，在于长、重，以势压人，以长制敌。”月泪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你又是个有远见卓识的，倒也相应。根劲稳，刀势破军，你这苗刀算是选对了。”
　　“对吧对吧，听我的准没错！”月泪的肩头爬上一个纸人，揪住月泪额前垂发，语气满是自豪。
　　慕予哑然，这应当是何九溟祖师爷，排行老三，性格最火爆，有让月泪着粉的恶趣味。
　　“今日，去宅中。”月泪简明扼要。
　　“是！”
　　“哎呀，终于能见见我这徒孙了！”何九溟的纸人揪着月泪的发丝晃荡，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好奇，全然不顾月泪微微蹙起的眉头。

　　月泪没理会肩上闹腾的师叔，只对慕予道：“去换身衣裳，即刻出发。”

　　“是，师尊。”慕予藏刀归鞘，动作利落。他心知师尊口中的“宅中”指的应是偃川城内那处闹中取静的宅院。
　　然而，当他推开房门时，却微微一愣。

　　房内桌上，整齐叠放着一套崭新的御寒衣物，显然是书院按例分发给内院弟子的冬日用度。
　　衣物之上，压着一张素笺，墨迹未干透，是书院执事堂统一印制的领取签单，上面已有朱笔画钩，表示物品已送至。

　　这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在这套制式棉衣的最上方，另放着一件折叠整齐、毫无标识的衣物。

　　慕予走上前，伸手轻轻展开。

　　触手是意料之外的顺滑与丰厚，色泽是月光般的银白，其间夹杂着更为浅淡的灰黑毫尖，形成一种浑然天成、毫不扎眼的华美光泽。这竟是一件银狐裘！
　　慕予眉头微蹙，手指拂过光滑冰凉的裘毛。银狐皮珍贵，制成这样一件比甲所耗不菲，绝非书院普通弟子份例。是执事堂弄错了？还是……
　　窗外，雪落无声，将宅院覆盖得愈发静谧。
　　他目光落在狐裘之上。没有标记，没有绣纹，干净得仿佛只是偶然落入此处的雪花。

　　他忽然想起，方才，师尊身上披着的，正是一件银狐裘氅衣。那裘毛的光泽，与眼前这件如出一辙。是巧合吗？
　　不待他细想，何九溟的声音响起：“还没好吗？”
　　慕予换了身舒适的常服，钻了出来。月泪盯他一眼，不耐地垂眸，慕予又匆匆披了狐裘氅衣出来，月泪这才转身走在前头。
　　“师尊，祖师爷，在宅子里等我们吗？”慕予试探地问。
　　“嗯。”月泪淡淡应声。
　　不多时便步行至偃川城那处熟悉的宅院门前。院门紧闭，檐上积雪厚重，更显寂静。
　　月泪抬手推门，屋内陈设雅致却难掩岁月痕迹，地龙显然久未生火，空气冷得刺骨。月泪指尖灵火飞入四角铜炉，橘色火焰跳跃起来，逐渐驱散寒意。

　　慕予跟在师尊身后踏入屋内，目光迅速扫过。

　　“可算来了！冻死老夫了！” 何九溟的声音从内室传来，带着惯有的爽利，却似乎比纸人形态时多了些中气不足的沙哑。
　　何九溟的脚步声一轻一重——慕予敏锐察觉。
　　慕予终于见到了何九溟祖师爷的本尊。

　　与纸人那跳脱闹腾的“声音”给人的印象不同，本尊看上去约莫四十许人，面容清癯，眼角已有细纹，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顾盼间神采飞扬，冲淡了面容的沧桑。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道袍，宽袍大袖，左腿自膝盖以下，竟是一截打磨光滑、泛着暗沉金属光泽的木质义肢，形制精巧，关节处隐约可见复杂的机括结构，行走时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
　　“看什么看？没见过瘸子？” 何九溟察觉到慕予的目光，非但不恼，反而咧嘴一笑，露出白牙，语气戏谑，手中拐杖还故意在地上顿了顿，“这可是你师尊当年亲手给我做的，比原来的腿还好使！就是冬天有点凉，得裹厚点。”
　　月泪已走到桌边，正用灵力催动小炉烧水，闻言头也不抬，只淡淡说了句：“材料是你自己找的，图纸是你自己画的，我只负责拼接。”

　　“那也得你有这个手艺！” 何九溟拄着杖，慢慢挪到软榻边坐下，将义肢小心地搁在铺了软垫的脚凳上，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对着慕予招手，“来来，小徒孙，坐近些，让师祖好好瞧瞧。月丫头，茶快点，这鬼天气，骨头缝里都冒寒气。”
　　屋内炉火渐旺，茶香开始弥漫。何九溟就着温暖的火光，笑吟吟地打量着慕予。
　　慕予依言上前，在何九溟对面的凳子上端正坐下。
　　窗外雪光映照，屋内一炉暖火，三人围坐。月泪沉默地煮茶，何九溟饶有兴致地问东问西，慕予谨慎又不失恭敬地回答。
　　倒也恺悌。
　　屋内茶香氤氲，炭火噼啪。何九溟就着热茶吃了两块慕予带来的糕点，餍足地咂咂嘴，这才将目光从慕予身上收回，转向一直沉默煮茶、仿佛置身事外的月泪。

　　“月丫头，”何九溟放下茶盏，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喙，“你这小徒孙，我瞧着很对眼。我那边新得了块‘沉水乌木’，还弄来几样稀罕机括零件，正琢磨着给我这老腿升升级。”他拍了拍自己那截木质义肢，发出沉闷的声响，“图纸我画了七七八八，但有些精细活计，尤其是灵力回路与机关结合的部分，我一个人捣鼓起来实在不便。借你这宝贝徒弟用几日，帮把手。”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借把锤子。
　　月泪缓缓将沸水注入自己的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淡金色的眼眸。他沉默了片刻，就在慕予以为师尊会拒绝时，却听他淡淡“嗯”了一声。
　　竟是直接同意了，毫无意外，甚至没有多看慕予一眼，仿佛早已知晓何九溟会提出此请。

　　何九溟哈哈一笑，似乎对月泪的反应毫不意外：“痛快！那就这么定了！”
　　他转向慕予，挤挤眼，“小徒孙，跟着你师尊去趟国都东府。东西和图纸都在我东府的私库里，那儿工具也齐全，比这冷冰冰的老宅子方便多了。”

　　慕予闻言，却是微微一怔。他看向何九溟，谨慎问道：“祖师爷，既是要弟子协助，为何……不由您亲自带弟子前往东府？岂不更为便利？”
　　他并非不愿，只是觉得有些不合常理。
　　“这个啊，”何九溟意味深长地笑笑，“得问你师尊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月泪放下了茶杯，发出一声极轻的磕碰声。他抬起眼，目光掠过慕予，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慕予瞬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将自己未尽的疑问堵了回去。
　　月泪没有解释。他只是起身，对何九溟略一颔首，便转身向外走去。慕予见状，立刻向何九溟行礼告退，快步跟上。
　　腾蛇载着二人抵达国都东府那处隐蔽宅院，进入地下工坊后，慕予很快被那精妙的设计图与满室珍稀材料所吸引，投入到协助制作新义肢的工作中。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慕予对照图纸，挑选了一块质地均匀的沉水乌木边角料，准备练习月泪所说的“镂空叠篆”之法。他执起一柄细如发丝的刻刀，凝神静气，将灵力缓缓灌注于指尖。

　　起初几刀，尚有些生涩，但不过片刻，一种奇异的感觉便油然而生。手中的乌木不再是冰冷的死物，其纹理走向、木质疏密、乃至内部极其微弱的灵力亲和脉络，都仿佛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感知之中。
　　学习傀术后，他的机关术也大有进益。
　　他下刀越来越稳，越来越准。
　　毕了，他忍不住抬头，想向师尊请教是否可行，却见月泪不知何时已无声地走到了他身侧，正垂眸看着他刚刚完成的这部分灵纹。
　　月泪心道：这段灵纹的完成度与流畅度，远超他预期，甚至……比图纸上标注的范例看起来更加和谐自然。
　　“师尊？”慕予轻声唤道。
　　月泪这才抬起眼帘，目光落在慕予脸上。
　　他不过半路出家的水平，如今看着慕予竟骤然能理解当年他人看他的目光。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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