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

　　他终究是没能上前问问那人到底是谁，酒坊那个新来牛车车夫生怕自家受伤掌柜的等的累了，使出了牛劲麻溜地将酒瓶酒缸都卸完了，得意满满地牵着牛车过来跟时怀泽说道：“掌柜的，都搬好了，小的生怕你脚疼着难受，我赶紧麻溜的都搬好了，我们快些走吧。”

　　时怀泽有些无力地柱着拐，见车夫正得意地看着自己，连那头笨牛都冲自己打了个喷嚏，不远处东院门口的两个守卫也将视线投射过来，见状时怀泽好强扯出一张笑脸，眯着眼对车夫说道：“好，谢谢啊。”

　　他最后往茅房方向看了一眼，见那人还没有回来，只好一瘸一拐被车夫扶着先走了，他安慰自己道：大约是自己糊涂了，见个男的就觉得是故人，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故人。

　　桐花阁，时怀泽在边往外走边在心里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名字。

　　茅房那头，云无心侧身躲在拐角处，见时怀泽一瘸一拐走远，这才缓缓现出身形来，片刻后依旧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调笑着牵着那个酒窝姑娘走了。

　　时怀泽回到住的小院时，果然给刘老爷子吓了一跳，早上出门还好好的一人，回来就柱上拐了还哪哪都是伤，忙张罗着要去请大夫，被时怀泽一把拉住了：“刘爷爷，不用不用，已经着人看过了，就是扭到了，养两天就好了，刘管事的从陈家村请的郎中有些人功夫在，现下已经好些了。”

　　“哪里好些了，你这脚踝肿的这老高，不行不行，我让隔壁小胖跑一趟把薛大夫请来给你瞧瞧。”

　　时怀泽现在脑子乱得很，只想躺下休息会儿实在没功夫应付大夫，只好拽着刘老爷子的衣摆央道：“爷，我是真没事也不疼了，但奔波一天有些饿了想吃爷青菜粥了，不如刘爷爷替我做些来吧。”

　　刘爷爷见时怀泽一脸青白，大约是真的累坏了，连声说好就快步往厨房去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端回来了个小钵，钵里头一些切成细丝的青菜还有些暗红的火腿沫子漂浮其中，叫人看着食指大动。

　　时怀泽打小就爱这口，时家尚在时有这碗粥也不用人喂自己就能呼噜呼噜吃完，离了时家之后再没机会吃到，还是这些年光景好些了抠抠搜搜的刘老爷子才会时时在家里存些个火腿，只要自己身体还可以就总爱给时怀泽做上一点。

　　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呼噜呼噜三两口将粥呼噜干净，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感慨地叹道：“再累吃完这碗粥也舒坦了。”

　　刘老爷子嘿嘿笑了两声带出了两声轻咳。

　　吃完饭，刘老爷子被一身惨样的时怀泽吓走的思绪顿时回来了，放下碗对他说道：“你得空去趟成衣铺子里做身鲜亮些的衣裳，二十出头的小年青天天穿得像个破落户像什么样。”

　　时怀泽有些纳闷，问：“我这衣裳挺好的，又暖和又穿，不用买新的。”

　　“我让你买你就买，我前儿个上桥东头找了媒人张，穿身好看衣裳好见人！”说完麻溜地将桌上的碗筷一收走了。

　　洗漱完已是月上中天，时怀泽刚刚对刘老爷子说累了倒不是假话，是真有些累了，可躺到床上怎么都睡不着，不论闭不闭眼睛眼前都会晃过今天万花楼挡在自己面前的那个醉鬼的背影，明明不论是身形背影还是一晃而过的肤色偏深的半张脸，甚至连声音也不大像，可莫名的，他挡到自己身前拦住万花楼伎子的时候他脑中一下子现出了那个人清隽如玉的面容。

　　烙烧饼般辗转反侧许久，最终时怀泽还是没忍住翻起身来，吹了火折子点了灯，从床边一个大箱笼最底层翻出一个两寸见方的漆花描金红木盒子出来，抱着盒子摊坐回床上，盒子打开里头只放着一头掌心大小雕刻得活灵活现的翡翠貔貅小把件，貔貅尾巴用一串红流苏充当，哪怕在昏暗的烛火下，也能看出玉貔貅水头极好，玉色清透地仿佛能滴下几滴翠色。

　　这是四年前，时怀泽酒坊开业之际一陌生人送来的贺礼，小小的盒子不起眼地放在一堆礼盒中，若不是时怀泽对金色物件格外注意，一眼看到了盒子上头的描金花样搞不好还真没人能注意到这个小盒子，问了门房等人，都说不知道是谁送来的，盒子里也没留封信，只在盒子面上贴了个小小的红纸封条，上头写着贺礼二字。

　　时怀泽将盒子放到一旁，捏着玉貔貅倒回枕头上，他拿着那貔貅凑到鼻下轻轻闻了闻，那玉貔貅上似乎还有丝丝缕缕的松香，就着这点香气他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失去意识前他隐约想起来，今日万花楼那人身上也有阵轻微的松香气息。

　　景顺十一年，春，顾府

　　刚过春分，顾府后院小花园里的树都还光秃秃的，枝头的小嫩芽在寒风中瑟缩着不敢冒头，将下不下的阴雨天看着灰蒙蒙，让这个在盛夏时节里人人夸赞的顾府小花园在此时看起来没有半分出采，看着大约也就比乡间野地里的杂草堆规整些。

　　这些天天气稍微暖和起来了，风打到脸上不再像个刮人皮肉的尖刀，一条弯弯曲曲贯穿整个小花园的石子路被融化的雪水浇得湿淋滴嗒，一个不小心就给人滑一跟头，石子路上的两人大约也是因为这个走得格外慢些，一前一后，一人着貂袭华服，一人着粗布棉衣，一人昂首，一人垂头。

　　穿过小花园，再绕过长长的回廊终于到了后院，两人刚走到一处名为落闲斋的小院门口停下，那小院的门便从里头拉开了，一名圆头圆脸的喜庆丫头立在在门边略蹲身福了个礼笑着对前头那人问道：“小少爷，您回来了。”

　　那男子对那丫头笑了笑，应了声便带着身后的人往里走，走到院子中堂掀开了厚厚的毡布门帘进了正厅，厅里燃着红旺的炭火，把屋里烘得人的骨头都要暖酥透了，可整个屋里却没有半点烟熏气味，有的只是似有还无的松香混杂着不知名花香气息。

　　那男子解下身上厚厚的貂绒披风随手放在一旁，整个人半点没个正形地脱了鞋盘腿坐罗汉榻上，自行拿起小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喉，轻咳了声才对一路跟着自己回来的时怀泽说道：“成了，这往后啊你便跟着我了，你爹娘可给你起名了？”

　　说完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啊，对了，我叫顾安，是这府里的三少爷。”

　　时怀泽稍微抬起了一直垂着的头，看着那云无心磕磕巴巴回道：“禀少爷，我，我，有，有的，我，小人姓时，名怀泽。”说完又迅速把头垂下了，不知该往哪看的眼睛只敢盯着自己鞋面。

　　说是鞋，其实那也不过就是用杂草编的鞋底上头裹了几条破破烂烂的破布带子，露出的大半脚面上头是一块一块乌黑的泥浆，没被泥浆包住的一点露肉的地方被冻的通红，这么不堪的一双脚落在干净又柔软的地毯上看起来尤其的格格不入，时怀泽试图用力蜷起脚指头，生怕脚上那些已经干巴了的泥土会落到地毯上。

　　那男子斜斜地靠着罗汉榻，左手随意地撑着歪歪的头，一头的青丝细碎地散落在身下雪白的绒毛垫子上，说道：“嗯...时怀泽，好名字，那我以后便叫你小泽儿可好？”

　　时怀泽听见那人说话，偷偷地抬起头瞄了眼前那男子，面前的人明明看不清面容如何可莫名地就是叫他看愣住了，心里一惊又忙低下头，心想：从前路过风阳馆要饭时也见过那的小倌儿迎来送往地接客，长得倒也是个顶个的好看，可把那些人摞一捆加一块只怕都比不上眼前这人半分神采。

　　想完又在心里给自己扇了个巴掌，怎么敢拿凤阳馆那些下九流的东西跟眼前这人比！

　　那男子又喝了口茶水，见时怀泽半晌没应声，只呆呆地看着地下，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爽朗地笑了两声接着说：“小泽儿？这地毯好看倒也不用看得这么认真。”

　　“啊，噢，你，少爷，你，您您您叫着顺口就行。”时怀泽恨不能把头垂到地上，满脸通红，悄悄地握紧了拳头，有些懊恼自己的失礼。

　　顾安倒是没说什么，只说道：“那以后我便叫你小泽儿了，正好我现下身边缺个小厮儿，你便先在我身边学着当，一会王管事来了，你随去他领几身衣服罢。”

　　“是，少，少爷。”

　　那男子想了想，又对时怀泽吩咐道：“你爷爷的病，若是上回给你的银子不够买药，尽可找王管事领些银子，只跟他说是我的意思就成了。”

　　“少，少爷，不用了，上回您给的银子尽够了，谢，谢，谢少爷恩典！”

　　那男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时怀泽问着话，当时问了什么时怀泽有些记不清了，可那男子歪头靠在罗汉榻上嘴巴一张一合跟时怀泽说着话的慵懒样子却像刀凿斧刻般印在时怀泽心里，连头上白玉冠上什么云纹样式都记得一清二楚。

　　时怀泽醒来时天已大亮，不知是不是因为睡得太久还是睡得太沉，他睁开眼少见得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鼻间一股似有还无的松香气息让他觉得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在偌大顾府里缩着肩膀蜷着背脊无所适从的时怀泽。

　　不自觉陷进往昔回忆，手掌不自觉地越捏越紧叫一直握在手里的玉貔貅硌疼了手，这才叫他顿时清醒过来，这会起床气也上来了，将那貔貅丢开了去恨恨地骂道：什么破玩意儿！上青楼耍的能是什么好东西！你最好不是他，否则你还不如死了呢！

　　骂完又有些心疼地将那貔貅小心地捡回来放回到盒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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