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只小狗

　　纪淳讨厌余延，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不可否认的，正是因为余延，他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毫无掩饰的一面，那个气急败坏、百般破防的自己。

　　他觉得很痛快，他已经很久没有撕下那层面具发泄情绪了。

　　在余延面前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卸下伪装，可以破口大骂，也可以失声痛哭，他什么都做了，唯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了久违的爽和快意。

　　而且他不得不承认的是，余延这个人确实很温柔，他很细心，纪淳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他就拿着一包纸巾蹲在旁边陪着，完事了给他擤一擤鼻涕，擦擦眼泪。尽管纪淳三令五申叫他不要拿擦了鼻涕的纸巾抹到他脸上去。

　　然后他也会耐心地听纪淳胡言乱语，哪怕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他也会安静听他讲完，沉默不语。

　　“可以不可以……不接受？”纪淳坐在公交站台的凳子上抬头问他，“男的跟男的，不恶心吗？”

　　说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紧锁露出像是吃了苍蝇的表情。

　　余延走了过来，跟他并排坐下。

　　“不能。”

　　纪淳叹了口气：“可是我不喜欢男的。”

　　“那你有喜欢的女生？”余延转头看他。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女生？”

　　纪淳语塞，他确实从来没有考虑过性取向问题，也没有任何感情经验，他并不觉得此时的自己能够接受余延所谓的“喜欢”，他觉得这很荒诞，甚至是潦草。更何况，关于男人，他想到了某些不想回忆的恶心往事。

　　或许余延也意识到他的顾虑了，他好像有点松动，但很快又恢复了漠然，他轻声说：“我有的是时间给你慢慢接受和缓冲，但你别忘了你现在的处境，你只能依靠我，明白吗？”

　　纪淳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任由余延摆布，他跑远了，只要对方轻轻一拽那根线，他便不得不听从指挥。

　　他麻木地看着余延，忍不住问出口：“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纪淳。

　　余延既没看他也不予作答，只指了指远处驶来的16路公交车对他说：“回家吧，车来了。”

　　纪淳像做梦一样稀里糊涂地回了家，什么也没做就匆匆洗漱入睡，最后在床上的睡梦中结束了闹剧般的一天。

　　第二天上午，纪淳刚到学校就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他来的晚，这会儿刚好是早读时间，班上一大部分人的座位都是空的，并且主要以男生为主。

　　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跟他搭话的郑秋池突然来到他座位前，有些诚恳地对纪淳说：“淳哥，之前的事是我不好，捕风捉影听信他们的鬼话孤立你。”

　　其实关于欺凌纪淳的一系列事，郑秋池确实是没有参与其中的，但在纪淳被那些人折磨地最严重时，他也选择了旁观，跟从大众所想的那般，认为纪淳罪有应得，越没人站出来制止，打破这个陈规，就越觉得事情就该如此。然而事到如今，郑秋池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在听到某些新的说法流传出来时，他感受到无比愧疚。

　　“没想到到头来，你还是受害者。”他说到情到深处时，还有些别扭和感触。

　　纪淳还没来得及疑惑，学校的广播突然传来要紧急召开全校例会的通知。

　　随后陈声火速进了教室宣布要去开会，组织好一班剩下的同学下楼，然后把纪淳单独叫了出来。

　　各班都在门口整队下楼，陈声跟纪淳站在队伍最后面。

　　上次在得知纪淳打人的事之后，陈声找他谈过一次，还叫上了何念姝。跟校领导的观念不同的是，陈声始终觉得这件事背后有隐情，他不觉得纪淳是那种会恶意伤人的学生，在他印象中这是个乖巧懂事与人为善的好孩子。他一方面很担心余延的伤势，一方面又很想帮助纪淳，导致他一时半会儿两面都没谈好，还被领导批了一顿。毕竟陈声班上出了这档子事，他是脱不了干系的，必然承担一定的责任。

　　“纪淳，你要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你一定要跟老师说好吗？”陈声对他说。

　　纪淳不明所以，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陈声接着说：“我知道，现在校园霸凌的现象愈发严重，学校也开始重视起来，之后一定会要抓这个问题。你遇到了什么事情千万别害怕，你尽管跟我说。”

　　“上次那件事，经过受害人回访上诉到学校，我们已经了解到了真相，所以学校紧急商讨出会对涉事学生进行严厉的处罚、记过，你放心，到时候会把你的处分给消除。”

　　纪淳没反应过来，懵住了，什么真相？

　　不过很快他便知道了什么“真相”。

　　冬至天，户外寒风阵阵，不明所以的学生们哀声载道，而有的人却心中暗喜又耽误了上课时间。

　　以往例会只有主任和几个负责主持的学生，这次却不同寻常，除了年级主任，龙校长和高副校也在，而且每个人都面色肃然。

　　这次并没有安排主持或解说环节，龙校长拿过话筒直接上了主席台。

　　他“喂”了两声，直接开始发言：“同学们，今天我想谈论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

　　“近来，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就在我们本校发生的一件非常恶劣的伤人事件。”龙校长说到最后一句时刻意加重了语气。

　　纪淳站在班里最后一位，身边不少知情人士听到这里转头看向他，他被看得有些麻木，却依旧不为所动。

　　“首先，我要阐述一件事实，那就是针对高二三班纪淳同学的处分，经校委会商讨过后我们一致决定将其撤销。”

　　霎时间，台下一片哗然。众人开始困惑不解，躁动不安了起来。

　　“安静！同学们——”龙校长肃清纪律，接着说道，“我相信有很多同学内心是正义的，善良的，但这个事件经过核查我们发现纪淳同学也是受害人，而真正的幕后黑手仍‘逍遥法外’。”

　　“相关人员反应，同班的以吴越和窦良为首的一部分学生存在对其他同学进行霸凌、欺辱以及胁迫等恶劣行为。而本次暴力事件中，正是二人对纪淳同学施以暴力手段的逼迫，让其对本班同学进行惨无人道的殴打，期间还用侮辱性语言去刺激该同学，促使他行凶。”

　　“吴窦等人的霸凌团体上至高三，下至高一的学弟学妹，其中霸凌行为包含但不限于有殴打辱骂他人、勒索钱财，甚至恶意拍摄其他同学的不雅照片，关于以上等行为，在学校联合三中的核查工作中被证实了吴越同学曾在初中时期就有过长期霸凌同学的恶劣行为。”

　　“故本校决定对吴越同学处以退学，以窦良为首的霸凌团体均以记大过处分，并给予休学半年的处罚。”

　　龙校长郑重地宣布完事件的处理结果，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他们虽然听得不明不白，但却觉得义愤填膺，仿佛自己真的是正义的一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耀武扬威，对黑恶势力同仇敌忾。

　　高副校想就“校园霸凌”这个话题，展开给同学们进行思想教育工作，他接过校长的话筒上台开始发言。

　　纪淳听得稀里糊涂，但他意识到这便是昨天余延所谓的恢复他的一切，他眼前恍惚迷离，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队伍是按照身高排列，但他因为刚才被陈声叫去谈话，所以站在最后面，他面前是郑秋池，再前面是余延。

　　纪淳戳了戳郑秋池，跟他调了个位置。

　　“你怎么做到的？”纪淳压低声音问前面的人。

　　他觉得自己对钞能力的想象还是有点匮乏。

　　余延没有理他。

　　“之前确实有听说过你有点小钱，没想到这么有钱？”

　　余延忍不住纠正他：“没用钱。”

　　“哦……”

　　“这种行为是绝对不能被容忍的！我们的学校是一个学习和成长的地方，而不是一个充满恐惧和暴力的地方。”高副校激情飞扬，唾沫横飞。

　　学校的广播将他的声音响彻至整个校园，纪淳忽然感到眼前发黑，强烈的眩晕感伴随着一阵耳鸣袭来。

　　余延：“？”

　　他站着站着，突然感觉有个东西靠在了自己背上。

　　余延偏头看见纪淳的侧脸，被乌黑的碎发遮住了大半露出雪白一片。

　　纪淳的眼睛半阖着，像是睡着了。

　　余延朝旁边移了半步，短暂昏迷的纪淳面前一空，失重地朝前栽去，他猛然惊醒。

　　就要跌倒的时候，他忽又感觉自己的后领被什么揪住了。

　　“男男授受不亲。”某人平淡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

　　去你的授受不亲，谁跟你授受不亲？！

　　纪淳不爽道：“放手。”

　　“你确定？”余延低头去看他的表情。

　　“确定！”纪淳咬牙切齿。

　　余延听话地撒了手，纪淳重重摔倒地上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纪淳算是切身感受到了，这个人完完全全就是个恶魔，他狼狈地爬起来，用眼神控诉着余延。

　　余延见到他这幅模样不禁勾了勾唇角，发出低低的笑声。

　　纪淳顿时感觉自己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

　　下午的班会课，陈声再次把那个话题拎出来说了一遍，三令五申其严肃性，大家都挺的很认真。

　　这会儿吴越和窦良等人都已经不在这了，很多位置都空着，显得教室的座位分布有些参差不齐。

　　陈声临时起意：“要不咱班重新排个座位吧。”

　　接着他大刀阔斧，将原本单人一列的座位布局改成了两两组合的同桌式排列。

　　余延原本坐在纪淳后面，被安排往前挪了一位与之并排，两人成了同桌。

　　对此陈生非常满意，因为这么排完全出于他的别有用意，移好座位后差不多也放学了，他就说是把两人留下来谈话。

　　“老师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之前的事情不是出自你本意，这次移座位我是想让你们尽快解开误会和矛盾，增进彼此的感情，毕竟同学三年，嗯……两年。”陈声对纪淳语重心长道。

　　纪淳心道，增进个屁。

　　陈声又转向余延，有些感慨道：“余延也是，本来多好的两个孩子，尽让他们搅了去，好在你身体没有大碍，也多亏了你姑姑跟我们反映事件的真相，不然还真的没法还你们个公道。”

　　“你们坐在一起，要互帮互助团结友爱知道吗？”

　　陈声或许是个天生的和事佬，再烂的事情他都能给你撮合得好好的，跟滚面团似的。纪淳只觉得耳朵被磨得烦躁，不想听他念经了，他偷偷往旁边一瞟，发现余延似乎也没在听，眼睛盯着一处正走着神。

　　不知他又念叨了多久，在叮嘱他俩早点回家后终于离去，留下各怀心事的两人。

　　“呆着做什么，走啊。”余延单肩背起书包对纪淳说。

　　“要你说？”纪淳翻了个白眼回怼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学校，余延插兜走在前面，纪淳在后面差两步的距离缓缓跟着，一直走到了公交站。

　　纪淳疲惫地坐在站台的凳子上，看着川流不息的马路。

　　“如果你能消失就好了。”他突然对余延说。

　　余延背对着他站在那，闻言转头看他：“当真这么想？”

　　正好此时夕阳打在他的侧脸上，将轮廓线勾勒成金色，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闪烁着深邃而幽谧的光芒，仿佛能穿透纪淳的灵魂。

　　他被看得有些心虚：“当、当真。”

　　余延淡淡地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转身就要冲进车流。

　　纪淳瞳孔骤缩，他蹭地一下站起身，一个箭步冲上去，手疾眼快地拽住余延露在外面的小臂。

　　但余延似乎没使什么劲，纪淳一拽他就顺势倒在纪淳身上，生生给他压到站台的大广告牌子上去了。

　　在动作的间隙，纪淳恍惚间抬头，余延灿烂的笑容撞进了他的视线，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他立马气急败坏地推搡余延，推了两下发现推不动。

　　“疯子！”纪淳骂他。

　　余延脸上的笑意未减，伸手握住纪淳的后脖颈，接着俯身凑了过来。

　　余延蜻蜓点水般亲了下他的耳尖。

　　纪淳感觉整个人像被炮仗轰了一样，麻在了原地。

　　余延指了指纪淳的右耳，明知故问：“这么红？”

　　纪淳的眼神持续失焦，一时半会没缓过了，等他游走的意识再次回归，他恶狠狠地照着余延的肩膀上捶了一下：“神经！”

　　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蹦上了一辆公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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