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公敌

　　黎芸拿了个小板凳给他坐，问他：“现在不是刚到六月吗，你们这么快就放暑假了吗？”
　　“现在已经七月中旬了，早就放了。”柴炎说，“你的记忆力是退化了吗？”
　　他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在认真地提出疑惑。
　　黎芸以前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但在时间观念上还不至于没记性到这种程度。
　　她一直不在状态，柴炎怀疑可能是她身体不舒服。
　　黎芸一愣，马上解释道：“哪有，我身体好着呢，估计是这几天天凉了有点感冒，我脑子都有点糊涂了，怪我怪我。”
　　她表情歉疚，欲盖弥彰得太过明显。
　　柴炎拆穿她都觉得没意思。
　　黎芸不想说的事情，他是不可能问得出来的，在这一点上母子俩倒是一脉相传了。
　　柴炎方才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她脸上气色很不好，就像黎芸也一眼注意到了他腿上的伤一样。
　　黎芸忽然扶住桌子一脚，猛烈地咳嗽起来，同时脸色剧烈发白，肺里传来一阵急促疼痛的痉挛。
　　柴炎给她倒了杯水：“你到底怎么了，感冒能咳成这样？”
　　“我真的没事。”黎芸喝完水，顺了顺气，勉强道，“刚刚说话有些呛到了。”
　　柴炎无视她蹩脚的理由：“要么明天你自己去医院看看，要么我陪你去。”
　　“不用。”黎芸摆手说，“我明天就要回粉刷厂上班了，已经请了很多天假了，再耽误会扣工钱的。”
　　两人聊完几句话便双双陷入了沉默。
　　和儿子许久不见，她显然十分局促且不自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偏偏她又不是个能言善谈的性子，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来修补一下母子感情。
　　其实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想问他这两年在三中过得怎么样，住校的生活适不适应，有没有被人欺负，钱够不够用。
　　以及……他是不是还在因为之前的事情而埋怨她？
　　可她话到嗓子眼却什么也问不出口。
　　就像柴炎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指责她一样，黎芸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插手她在儿子这儿缺席的这两年。
　　遗憾就是遗憾。
　　无论事后说多少姗姗来迟的关切话，裂痕也永远弥补不回来。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和无力。
　　这两年她无数次后悔自己当年的举动，无数次想扇自己一巴掌。
　　她无论如何也不该以亲生母亲的身份对正处于低谷时期的儿子做出那样的伤害，说出那样的话。
　　本就关系一般的母子，如今面对面时更加相对无言，明明有很多话可以聊却仿佛根本无话可聊。
　　连空气都凝滞而沉闷。
　　最后还是柴炎开口打破沉默：“我以前的旧衣服还在吗，这次回来会多住两天。”
　　他只带了个人回来，其他什么行李都没拿。
　　“还在还在。”黎芸去床底下翻出一个旧纸箱，“里面全是你以前的衣服，我全都给你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我还给你额外备了春夏秋冬的几套新衣服。”
　　就希望你无论哪个时候回来，哪怕是两手空空地回家，也能有干净衣服穿。
　　黎芸打量了一下他现在的身高：“但你好像比以前长高一点了，体格也比初中那会儿壮了，虽然我按最大码买的，但我也不敢保证适不适合你。”
　　只是临时回来住两天而已，柴炎并不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能套进去就行。”
　　“那怎么行？”黎芸还是有些自责，“要不明天妈带你去百货商场，给你比着身材再挑两件新的？”
　　柴炎态度冷漠：“不用，你还是省点钱给自己养老吧，没准哪天我这个白眼狼不孝子就彻底跑路了。”
　　话一出口柴炎就顿了一下。
　　他向来独来独往在同龄男生中毒舌惯了，孤傲又自在，嘴上少有分寸。
　　这会儿也意识到有些过了，怕又伤到这位中年妇女脆弱的内心，柴炎转移话题道：“我去洗点荔枝。”
　　黎芸哑言。
　　她张了张嘴，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还是记着，还是没彻底原谅她。
　　以前母子俩挤在一屋的时候，黎芸睡下铺，柴炎睡上铺，柴炎走后，上铺一直空着，黎芸偶尔会爬上去扫灰，现在床板也还算干净。
　　但她还是用抹布再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床板，正打算铺被褥，柴炎直接拿走被褥枕头：“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铺。”
　　黎芸手一空，讪讪地站在旁边。
　　柴炎抖开被褥，顺嘴问了句：“你还在那粉刷厂上班吗？”
　　“嗯。”黎芸说，“都干了二十年了，也不是没试过其他工作，但我没文化又没学历的，没啥用人单位肯收，能找着的活还不如粉刷厂的呢。”
　　柴炎：“三中食堂在招打下手的，后勤那边也在招保洁，你要是想换个工作，可以去应聘。”
　　黎芸灰心丧气道：“算了，我这个当妈的在你们学校干着最底层的工作，传出去你在你们同学面前多没面子，会被人笑话的。”
　　柴炎脸色很不好：“你觉得我是摆设吗，谁敢笑话你？”
　　黎芸一怔，后知后觉笑起来：“好好，没人笑话。”
　　她说：“但我在粉刷厂都干了这么多年了，积累的时间越长，等退休后能拿到的退休金才越高，现在要是走了，那之前二十年不就白干了，我总得为以后考虑。”
　　柴炎没再劝她，他确实没那么需要她真去学校干活。
　　和会不会丢脸没关系，只是他还没做好以后得天天在学校和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准备。
　　亲人之间的纽带一旦出现裂隙，便再难回到从前。
　　恋人可以分手，朋友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但亲人不可能断绝骨血里的基因。
　　他只能回到老城区，但这不代表他心里毫无芥蒂了。
　　一夜平安度过。
　　第二天，黎芸收拾了一下便早起去上班，她动作压得很轻，不希望吵醒上铺的儿子。
　　可惜柴炎早就醒了，他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在她走后便立刻从床上起来。
　　他走进角落里的那个床头柜，床头柜上系着锁，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
　　这个床头柜里一定藏着他妈很重要的东西，并且需要刻意向他隐瞒。
　　昨晚柴炎在门外等，黎芸在屋内噼里啪啦收拾东西的时候，一定有把不能让柴炎看到的东西藏进了这个床头柜里。
　　直接问肯定是问不出结果的，柴炎只能在他妈走后自己动手。
　　柴炎在四周翻找起钥匙。
　　他把整间屋子都翻过来了也没找到能打开床头柜的钥匙。
　　撬锁无果，柴炎放弃了，出门去菜市场买菜。
　　黎芸中午午休时间很短，只有四十分钟，原本应该吃厂里的大锅饭，但因为柴炎的回来，她想和儿子多相处一会，大中午的也特意跑回家一趟。
　　一进屋，饭菜的香味飘进鼻子，满屋子都是热腾腾的饭香。
　　柴炎坐在小饭桌前看书，见黎芸回来，他放下书，起身盛饭。
　　“好香啊。”风尘仆仆的黎芸整理了一下头发，坐在凳子上观赏起这一桌子饭菜。
　　折叠式小饭桌上摆了红烧肉片，鸡蛋羹，还有蒜炒土豆丝和番茄汤，典型的三菜一汤，荤素搭配丰盛。
　　虽然都是些常见的家常菜，但黎芸已经相当满足。
　　她用筷子夹了一口红烧肉，嚼了一下，连连赞叹：“嗯，儿子，你的手艺还是和以前一样好。”
　　柴炎把盛好饭的碗放她面前，并没有被夸赞的喜悦，回应的话依旧不冷不淡：“比不上你。”
　　黎芸笑：“你小学就学会了做饭，每次放学都比我下班早，我以前下班回来啊，经常都能吃上你做的热乎饭菜。”
　　昨天回来得匆忙，今天得空柴炎才注意到黎芸现在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和法令纹都明显深了很多。
　　鬓边还多了不少白发，只不过被黎芸梳头时藏进了发隙里，但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来。
　　不过才隔了两年未见，她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
　　生活的打磨让现在的她已经难以看见年轻时的姿色。
　　黎芸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胚子，而且是小县城里出来的纯天然美人，肤色是大自然的小麦色，明眸皓齿，五官周正。
　　柴炎无论是长相还是肤色都遗传了他妈。
　　关于她是不是自己亲妈的问题，柴炎长这么大只有一次怀疑过，其余时候都没有疑问。
　　吃饭的时候，黎芸时不时就往他碗里夹菜，把他碗都快堆成了一个小山堆。
　　最后柴炎不得不抬手挡下她又一次伸过来的筷子，并挪开凳子坐远了点，黎芸才终于停止她喂猪一样的投喂行为。
　　“行吧，我不夹了。”黎芸说，“那你自己想吃什么就自己吃，千万别饿着自个儿。”
　　柴炎淡淡嗯了声，静静地埋头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是他在学校里养成的习惯。
　　黎芸不懂他那些一板一眼的规矩，她只是一想到儿子过两天又要走了，便没了进食的胃口。
　　黎芸酝酿了许久，问道：“二火……你以后还会不会再回来啊，下次回来是啥时候啊？”
　　柴炎一滞，像是在思索。
　　黎芸紧张地等着他的回答。
　　“高三第一次月考后会有场家长会。”柴炎说，“你有空可以来。”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却抛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是柴炎抛出来的主动修复亲情的橄榄枝，黎芸的接或不接，将直接决定他以后回老城区探望她的频率。
　　可能是每月一次，可能是一年一次，甚至可能是十年一次。
　　黎芸毫不犹豫：“我去。”
　　她脸上难掩期盼，但转瞬便有些犹疑：“那我去开你们学校的家长会，要不要准备什么东西啊，需不需要换身好看的衣服，给你长长脸，至少不能给你丢脸对吧。”
　　“随便。”柴炎给两人各自舀了碗番茄汤，“你穿里你厂里的工服去也行。”
　　反正也不会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闲话。
　　-
　　在老城区待的最后一天，柴炎启程踏上了回市中心的路。
　　无论是俱乐部还是三中，都在远离老城区的繁华市区，光是坐大巴车都要两个多小时。
　　离开前，趁着黎芸去上班，柴炎又去了一趟水果摊，买了一大堆她常吃的水果放在家里的小冰箱里。
　　水果摊摊边结账边高兴地乐呵：“瞧，我这嘴可真有灵性，前两天还让你来照顾我生意呢，今儿果然来了。”
　　柴炎说：“以后就不怎么来了。”
　　水果摊摊主讶异：“为啥，嫌我这的水果不好吃还是不新鲜？”
　　柴炎觉得没有必要对一个外人浪费口舌解释太多，他掏出身上仅剩的几张粉色钞票放进水果摊摊主手里。
　　水果摊摊主数了数，这可比他应该收的钱多出太多。
　　柴炎只买了几十块钱的水果，但他起码给了七八百的现金。
　　“以后麻烦把每季度最新鲜的水果都称几斤送到我母亲家里，费用就从我给你的钱上扣，扣完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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