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世界的开始》

作者:木犀mu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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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不后悔爱上你1


      孔哲认识腾翼的时候才十六岁,那时他在一家餐馆里打工,因为未成年,老板只让他在后厨干活,有时候赶上客人多,服务员人手不够忙不过来,也会喊他去前面帮忙。
      老板人不错,对孔哲挺照顾,知道他家出的事,也没整啥“试用期”,孔哲还没干满一个月,赶上发工资,老板一视同仁,还找人给他办了□□和暂住证,孔哲当时都给老板磕头了。
      领了三个月的工资,孔哲愣是一分没花,全部存着,终于在郊区低价租了间小房,将有病母亲从老家接出来照顾,看病吃药方便了许多,抑郁狂躁的症状好了很多。
      餐馆的工作非常辛苦,起早贪黑,没有假日,收入又低的可怜,以前管吃管住,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挣的工资可以全部攒下来,内心充实又有希望。如今两个人的生活费、房租、母亲的医药费,月月令他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每当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一个人骑着电动车,穿越大半个城市,灯光驱逐夜色,疾风夹带尘土,他会下意识的加速,不顾一切地向前冲,仿佛出路就在下一个路口,他从不戴任何护具,喜欢在风中自由的感觉,长久的压抑和一天的疲倦,会在这短短的四十分钟的路程里,释放清空。
      到家已经快半夜一点了,他小心翼翼的关上院门,锁好车,充上电,轻手轻脚的上楼。家里黑着灯,母亲坐在餐桌前,守着凉透了的饭菜,那是孔哲早晨上班走的时候给她准备好的,一口未动。
      孔哲赶紧洗手换衣服,倒杯水放在母亲手里,看着母亲微笑着说,“我去给您热饭。”
      “你先吃,我等你爸和你妹妹。”母亲两眼放空,神经质的絮叨。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他们在老家。”孔哲搀扶着母亲坐在沙发上,拿块毛巾围在脖子上,刚热好的饭菜拌了一碗,一勺一勺地喂。
      母亲闭着嘴巴,躲闪着送到嘴边的勺子,“我等你爸爸和你妹妹。”
      “我爸刚还给我打电话,说家里活忙,让您听话,在这好好治病,等他忙完家里的活,就带着妹妹来看咱们。”孔哲麻木地重复着千篇一律的谎言。
      “我等你爸爸和你妹妹……”母亲说着,站起身走进卧室,穿着鞋躺下。
      孔哲没办法,热了杯牛奶哄着她喝完,又喂了药,准备打些热水为母亲洗脸,端着水盆从浴室出来时,人已经睡着了。
      收拾妥当,二点多了,孔哲累得挨枕头就着,睡得正香,听见外屋有响动,他习惯地往旁边摸,空的!
      孔哲瞬间从浅睡中清醒,一翻身从床上下来,借着月光,看见一个人影在客厅里收拾东西,他疲惫地叹口气,看了看表,凌晨4点半。
      “妈,大半夜的您这是干嘛呢?”孔哲拿过母亲手里的拖把,语气有些烦躁。
      “你不是说你爸要来看咱们吗?我把家收拾收拾,你看这乱的,他看见又该嚷嚷了。”母亲不知所措,四下看一看,急急忙忙地又去厨房拿了一块抹布出来,盲目的乱擦一气。
      “我不是说了,他们过一阵子才来,你别折腾了,赶紧睡觉吧,这才四点钟,我明天还要上早班。”孔哲没好气地说,夺过母亲手里的抹布,往茶几上一扔,搂着母亲的肩膀半推半劝地往卧室走。
      “你别推我,”母亲不高兴了,扭动着肩膀后退两步,从孔哲的手臂里挣扎出来,“我不睡,我要出去买菜,等他们来了就能吃上热乎饭,给我点钱。”
      “现在天还黑着呢,卖菜的都没有出摊儿呢,你去哪儿买?你别闹了,我求你了,我真的很累。”母亲说不通,哄着劝也劝不住,又困又烦,一筹莫展,他都想给他妈跪下了。
      母亲愣愣的看着他说:“我渴了。”
      “好,我去倒水,你回屋躺会儿,听话。”
      看见母亲突然不闹了,孔哲也没有多想,正在厨房找杯子的时候,就听见大门“咣”的一声,他马上意识到,他妈又偷偷的地跑了。
      孔哲救火似的跑到门口,冲下楼梯,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腕,一手立刻捂住她的嘴,大半夜的他不敢弄出声,生拉硬拽回来,小心地关上房门,任母亲疯了一般地扑上来。
      母亲被挟持得发了狂,死死地咬住孔哲的手臂,眼里全是骇人的仇恨。
      孔哲站着一动不动,像一棵在暴风骤雨下,屹立不倒的小树,勉强支撑着。
      这是他赎罪的方式,是他该受的惩罚,面对母亲的“虐待”,心里没有一丝怨念,自从爸爸和妹妹死后,孔哲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内心才会获得短暂的安慰和轻松。
      母亲胡乱地扇他耳光,脖子上瞬间有了几道抓痕。
      “对不起,对不起……”孔哲软弱地道歉,用手护着自己的脸。
      闹了一阵,母亲累了,去了筋骨似的瘫坐在地,发出压抑的呜咽。
      孔哲心疼地蹲下将她抱到床上,母亲像个小孩,双手紧紧地搂着他,躺到床上仍不肯放开,他只好跪在床边,将头埋进母亲怀里,直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他又能感受到母亲的体温和心跳,突然幸福地想哭,像回到了从前,这种感觉令他爱上了这个姿势,时光若能倒流,他愿长跪不起。
      第二天,房东直接告诉他搬家走人。
      “理由不用我多说吧?大家对你们有意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受不了了,都要生活,互相行个方便。这个月的房钱,我也不要了,押金全数退你,够意思吧?”房东抱着胳膊,一副施粥员外的样子。
      孔哲抿着嘴,双手不安地搓着裤子,恳求的话他说过好几次了,房东也听腻了,天下可怜的人多了,慈善家可不多,谁也没有权力用大众道德标准去绑架他人的利益,他低头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落荒而逃。
      早班的时候,只睡了三个小时的孔哲,两眼乌青,看什么都不聚光,迷迷糊糊不停地出错,总是走神,领班喊他收拾9号台,喊了好几声,他才听到,又是下错单子,又是上错菜,接二连三的错误,平时还算和气的老板实在看不下去,把他堵在后厨,当着大伙儿的面,埋怨了两句。
      “要不今天你休假吧,这样下去还不如别来呢。”厨房乱哄哄的,大家全都在忙,同情也只是一个眼神,它不具有任何抚慰作用,孔哲垂着头,一言不发,他想说些抱歉的话,只是嗓子发硬,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脸上泛着愧疚的神色,张了张嘴:“我,我,对不起……我会小心的。”
      “行了行了。”老板皱着眉,不耐烦地打断他,“啥也别说了,赶紧去吧,前面都忙死了。”
      “知道了,再也不会了。”孔哲点头哈腰,像得到特赦一般,急忙从老板身边侧身挤出去,擦着他肩膀的一瞬间,孔哲的心狂跳一阵,他恐慌而害怕,如果真被炒了,自己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该怎么活?
      他找了一些冰块,用塑料袋裹好,装进贴身的口袋里,寒意从大腿两侧传来,像缓缓输送的能量,整个人精神了一些,混沌的大脑被强制唤醒,他给自己上紧了发条,机械快速地投入到繁忙的服务当中。
      心里反复默念着客人交待的每一件事,一丝不苟地做完,强迫症似的,马不停蹄。
      下午三点后,店里恢复了闲静,孔哲在沙发椅上打了个盹,定了十分钟的闹钟就响了,他的心脏一阵难受,眼皮重得像铁片,一个长长的哈欠打完,他揉了揉溢出的眼泪,挣扎着起来,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整理下头发,看看衣衫还算整洁,站在过道里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休息室的门。
      “老板,我明天想请一天假。”孔哲嗫嚅地说。
      “你可真会挑时候,不知道周末最忙吗?”老板正打盹,明显不悦。
      “我,我要找房子,房东不让我们住了,请半天行不行,我……”孔哲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了,双手用力绞着衣角,急得眼睛都红了。
      “为什么?”老板一愣,抬头问道。
      “我妈她晚上总闹,吵着邻居,就……”孔哲像个犯错的孩子,低着头小声说。
      “哎,”老板叹了口气,神色已不似刚才刻薄,“再搬还一样,到哪儿人能不嫌你们。”
      “那我怎么办呢?”孔哲带着哭腔问了一句。
      “哭个屁呀,遇到点困难就抹眼泪,你有那娇气的资本吗?我看你还是搬回员工宿舍住,你妈么,回头我问问,还是找个便宜的老人院吧,你拖着她,迟早一起完蛋。”
      “不行。”孔哲斩钉截铁地说。
      “什么不行?”老板惊讶地问。
      “我不能不管她。”孔哲用坚毅的表情捍卫自己最后的自尊。
      老板愣了一下,半天没说话,忽然大手一挥:“你随便吧,不识好歹。”
      “那您准假了?”
      “去吧去吧!”
      第二天,孔哲一无所获,合适的房子实在不好找,他怕事后找麻烦,开始都和人家讲清楚自己的状况,就算愿意多付房租,了解清楚后,还是没人肯租给他。
      一周过去了,他每天做贼似的悄悄进出,躲着房东和邻里,面对白眼和抱怨装傻充愣。
      母亲“乖”了很多天,只是睡眠越来越差,总是发呆,同他讲话,说着说着就会流泪,孔哲就这么守着,一夜一夜地陪着熬。
      实在不行就回老家,母亲的病有药物维持,治不治都那样,回去找份工作,小城市开销低,好歹有亲戚朋友照应,总比在这儿好过一些。
      孔哲狠狠地打了个哈欠,抬手揉揉眼睛,一上午他打了无数个哈欠,像犯了毒瘾似的,做事明显心不在焉,他怕自己出错挨骂往口袋里装了更多冰块,可依然无法冰镇住他内心的慌乱和混沌的脑袋。他的心里压着一口气难以舒展,没有来处,没有去处,莫名的令人抓狂。
      孔哲内心极度煎熬,外表就越是平静。巨大的压力令他难以启齿,默默地忍受才是宿命。他虽然疲惫却不想休息,如果身体停下来,思想便会涌现,想起家里神经质的母亲和一系列他要面对却无法解决的困难,他的脑仁都疼。
      腾翼遇见孔哲就像列车经过一个站台,那种寻常的必然,和“缘分”无关。
      那天不过是几个快要毕业的大学生聚堆儿玩乐的一天,那顿饭也不过是无数“散伙饭”里的一顿饭。
      一群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嘻哈打闹地进来,挑个称心的位置落座,孔哲一看在自己负责的区域里,赶忙提起茶壶过去伺候。
      “您好,欢迎光临。”打完招呼,他认真的按人头摆好餐具挨个倒茶。
      “行了,你别管了,赶紧拿菜单。”有个人抢过他手里的空茶杯,冲着他大声说。
      孔哲看了一眼那个表情张扬的大个子,浓浓的眉毛,厚厚的嘴唇,满脸泛着汗渍的亮光,正皱着眉头看他,“快去呀,看什么看?”
      孔哲忙收回目光,诺声连连,他的心莫名的慌了一下,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从洗手间回来的腾翼。
      “对不起,对不起。”孔哲低着头,快速地道歉,一只手盲目地向身后乱抓一气,试图抓住椅背稳住倾斜的身体。
      腾翼虽然是被撞的那个,可两人身高体重悬殊挺大,纹丝未动的他还是本能的伸手扶了一把。
      “你没事吧?”
      一个好听的声音带着关怀的温度,令孔哲身子微微一颤,他忍不住看对面的人,近在咫尺的一张俊脸,英气四溢,气宇不凡。他一时恍惚,大脑一片空白,盯着腾翼,竟迈不开脚步。
      “你怎么搞的?走路不看着点儿?”“香肠嘴”一脸嫌弃地冲他嚷嚷。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孔哲小声说。
      “老四,你没事吧!”“香肠嘴”秒变脸,关心地问。
      “我没事。”腾翼呵呵道。
      “来来坐这儿。”“香肠嘴”拉开身边的椅子,“别坐门口,留着上菜。”
      孔哲忙侧身让开,腾翼松开手径直走过去,坐在“香肠嘴”身边,打着哈哈说:“球打输了?”
      “不能够啊。”“香肠嘴”瞪眼否认。
      “生理期到了?”
      “没有啊,今儿才月初。”
      “那干吗又喝呀,照这频率,等到毕业咱一宿舍人全成酒鬼了。”
      “哥这不是想你们吗?你说这一天天的,大家都忙着实习、写论文、分手啥的,宿舍里空荡荡的,我这心呀,看着不是个滋味儿?”“香肠嘴”哽咽着说。
      “哭,快哭,你哭了,我就信你。”腾翼调侃道。
      “香肠嘴”拿张餐巾纸甩了甩,掩面做抽泣状,眼角一抬,余光看见孔哲难掩的笑意,瞬间拉下脸说:“你怎么还站这儿呀,打算旁听啊?”
      孔哲一听,回过神来,不好意思转身出去。
      “老二,跟一小孩儿较什么劲儿?”
      “太墨迹,看着就着急,咱们来半天了,连个菜单都没拿来,还有心听咱们聊,脑子不好使……你看他那没睡醒的样儿……看着邋里邋遢的……”
      孔哲隐隐地听着,他动了动嘴角,心里难受,又不敢表现出来,拿本菜单返回来,强颜欢笑地递给“香肠嘴”。
      “一本怎么看?我们这么多人!”“香肠嘴”翻着白眼看孔哲。“水没了,再倒一壶。”“香肠嘴”晃着空茶壶,催促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个芡粉少点……带鱼把白皮去干净……”
      “香肠嘴”一副老大作派,像个一手包办的封建家长,从头到尾一个人说了算,也不给其它人参与意见的机会,在座的其它的人似乎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模式,只是安静的喝水玩手机。
      孔哲被他指挥的团团转,他已经够快了,可还是被各种嫌弃,嫌上菜慢,啤酒不够冰,嫌地上没有被打扫干净的烟头……
      “好的,菜马上来……这是您要的冰……我现在就清理……”
      很快,他负责的四张台子全部坐满,客人一多,他有些应接不暇,却不敢有丝毫懈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忙得连上厕所时间都没有。
      一桌客人吃完走了,正当他忙着收拾台面的时候,手机的震动声持续地从上衣口袋里传来,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就算被老板看见挨骂他也认了,对于房东打来的电话他从来不敢怠慢。
      虽说毕业在即,腾翼却没半点伤感,男生向来缺“矫情”那根筋,更何况大家离校不离城,一个宿舍四个人,商量好似的统统留在本地生根发芽,没一个想“逃离”的。
      一桌子的菜吃不了几口,摆设似地应个景儿,酒倒是真喝了不少,跟不要钱似的,一个个喝成直通车了。
      每次上菜,腾翼都会不经意地看孔哲一眼。第一眼,他的目光扫过孔哲的脸孔,一个腼腆白净的男孩儿,眉宇间自然流露的忧愁令他顿生怜悯。第二眼,他的目光停留在孔哲的眼底,那一抹泛着水光的灵动,犹如迷失小兽的眼眸,惶恐而单纯。腾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忙碌又卑微的身影,看他迎来送往,看他辛苦隐忍,看他强颜欢笑,看他接听电话身子僵硬的刹那和转过头去一抬手拭泪的坚强……
      他的好奇心突然萌生,很想知道这男孩儿背后的故事和他心里的秘密,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话少只顾喝酒,心想今天这单他得买。
      孔哲站在一旁,身体有些微微打晃,脑子一片空白,为了不让自己下一秒就昏倒在地,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深呼吸。
      “您好,一共消费了三百六十元。”
      他将账单递给腾翼。孔哲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将账单递给腾翼而不是始终以“东家”身份自居的“香肠嘴”,或许是和那个人对视的一瞬间,那温柔宽域的眼底,毛茸茸地发着莹润的亮光,像一个出口,让他一下忘了时间空间,此身何处,所有的烦恼和悲伤都被那强烈的目光所屏蔽。
      孔哲失神片刻,回过神的时候,账单已经交到腾翼手上,他潜意识里认为,这个人不会像“香肠嘴”那样为难他。腾翼大概看了一眼,准备掏钱,“香肠嘴”隔着桌子,欠起身,一把抢过去,剔着牙嚷嚷:“我看看。”
      “网上的优惠券能用吗?一百抵八十的那种?”
      “可以。”
      “老四,等等,咱买优惠券,便宜!”“香肠嘴”一边滑屏,一边自言自语,“买四张够了,咱再要点主食,凑个整。”
      “那个……不好意思。”孔哲走到“香肠嘴”身边,忙解释,“我们这酒水不能参加折扣活动,所以只能用三张优惠券。”
      “啥?凭啥?你怎么不早说?”“香肠嘴”立刻不高兴地喊道,“从来没有遇到过一顿饭分两次算账的,你家定得什么破规矩,叫你们老板来!”
      “就是,看我们是学生好欺负吗?”另一个人附和着。
      “算了算了,人家就这规定。”腾翼赶忙打圆场,说着准备支付,一边示意孔哲过他这边来。
      “什么算了,显你家有钱?没他们这么干的?去叫你们老板,听见没?”“香肠嘴”一脸坚持,不接受任何调解。
      腾翼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听了“香肠嘴”的话,他只好笑笑作罢,把手机放下。
      大学四年,他一向低调,“财阀二代”的身份捂得很严,关系要好的同学也只是知道他家境优渥,为了和大家打成一片,过正常生活,他的入学信息都是保密的,班主任手里的那份也经过了修改。
      孔哲站了一会儿,看了一眼腾翼,期望事有回旋。
      “快去呀,你站这儿也做不了主。”“香肠嘴”不耐烦了,接着抱怨:“哪儿招来的服务员,真够迟钝的,我要是你老板,早给你开了!”
      孔哲默默地听着,脸色发白,一层细小的汗珠从额头渗出,他抿了抿嘴,转身走向里间,过了一会儿,独自出来。
      “我又问了一下,酒水也可以打折,刚刚不好意思。”孔哲尽量平稳气息,手不停地搓着裤腿。
      大家一听,有几个交换了下眼神,“香肠嘴”继续保持不满情绪,发扬刁难传统,“我说什么来着,肯定能打折,就是这小子,欺负咱们一帮学生。”
      “我没有,店里确实是这样规定的。”孔哲小声辩解。
      “没有什么没有?看人下菜碟。菜上得这么慢,上来还是温的,倒壶水要等半天,换个筷子拿个纸巾还要自己动手,就这服务我得投诉你……”“香肠嘴”明显喝多了,脸红脖子粗地把自己当成“上帝”维权,越说越激动,伸手扯孔哲胸前的工牌,“你叫什么?”
      孔哲低着头躲闪着伸向自己胸前的手,慌张地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店里真是这样规定的……我不是故意……”
      大多时候,弱者的懦弱只会更强烈地激发恃强者的魔性,“得理不饶人”往往发生在此时此刻。
      腾翼忍不了了,踢开眼前的一个空椅子,插在孔哲和“香肠嘴”中间,“二哥,喝多了吧?别闹了!”
      “你躲?躲我也看见了,孔哲,11号。”“香肠嘴”露出得逞的笑容。
      孔哲躲在腾翼身后,像个受伤的小鸟,抖着翅膀开始抽泣。
      腾翼回头看了一眼,眉头一皱,伸手搭在他同学肩上用力一按,“香肠嘴”晃荡着坐下,想挺身起来,无奈肩头的力量像命令似的,坚定不容违抗,加上酒醉浑身没劲,挣扎一下便放弃了。
      “干嘛呢你,高高兴兴吃顿饭,非得整点事儿?毕业前焦虑呀?为难一打工的小孩儿干嘛?”一个宿舍的,互相给面子,听腾翼这么说,都“墙头草”地跟风附和“就是就是”,一个安抚“香肠嘴”,又灌了他一杯,将话题扯开,一个直接跟孔哲道歉:“Sorry,Sorry,哥们儿,别往心里去啊,这儿没事了,你忙吧,呵呵。”
      腾翼拉着孔哲走到自己座位边儿,将桌上的钱塞他手里,看着他泫然欲泣的样子,随口回护了一句:“都不容易,他这样指不定遇上什么事儿了呢?”
      腾翼碰了碰愣在一边的孔哲,温和道:“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才多大,精神点儿。”
      孔哲盯着腾翼足足半分钟,视线越来越模糊,下巴不受控制地抖动着,体内绷紧的那根弦终于达到极限,骤然断开,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压抑的抽泣变成小声的哭诉。
      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对腾翼产生无端的信任,他心里憋得慌,疼得慌,再不找个宣泄的出口,恐怕真的一口气上不来晕过去,在腾翼“招惹”他的前一刻,孔哲已经两眼发黑,耳鸣阵阵了。
      “我……我刚接到电话……说我妈妈自杀死了……她解脱了……我该怎么办?我还有房租要交,不能失业……我们还欠着亲戚的钱……”孔哲开始抽抽嗒嗒,最后泣不成声,腾翼一群人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孔哲的失态吸引了周围一些食客的目光,人们望向这边,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一句话说得词不达意,腾翼的同情心却开始泛滥,他看着面前无助痛苦的孔哲,想给予安慰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语言显然无力,却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坚强点儿,总会过去。”腾翼自然而然地抬起右手,食指弯曲,在孔哲带泪的脸上轻轻扫过,最后落在他肩头,稳稳地搭了一会儿。
      与此同时,和孔哲一个班的服务员看着情况不妙,当是被人欺负了,急急忙忙地跑去找老板。
      老板看见孔哲哭,也以为被人刁难,一心护犊子地训道:“你这样子还怎么招呼客人,赶紧去后面洗洗,小赵你来。”说着给另一个服务员使眼色,孔哲马上被人拽走了。
      老板转圈看了一眼,一个个酒精上头的傻学生,一桌子颠东倒西的,只有腾翼貌似还可以正常交流,心里有了底,开口便是场面上的套话,霸气又不失礼数。
      “不好意思,小孩儿家里最近摊上点事,心情不好,有什么服务不周到的,各位多见谅,回头我说他,有什么事跟我说,我是这儿的老板。”
      “哦,没事,误会。”腾翼看着孔哲的背影,直到消失,才转回头尴尬地说:“我同学喝多,我们没有恶意,抱歉。”
      “误会就好,没事了,今儿的单八折。”老板瞟了一眼喝“断片”的“香肠嘴”,正一个人手撑着摇摇欲坠的脑袋自言自语,嘴里唏哩呼噜地像睡梦中的“二师兄”,露出轻蔑的笑容,撇嘴很响地“切”了一声,让在座的人都看出了他内心的不爽和大度。
      “谢谢。”腾翼将桌上“晾凉”的四百元钱交在老板手上,目光沉静的与他对视,像个深藏不露的大侠,他从来不吃“威胁”这一套,“不用找了。”
      老板欣赏年轻人的沉稳和气度,笑笑不说话,拿钱走人,另一个服务员等在一旁,腾翼招呼室友扶好“香肠嘴”,大家收拾好东西相继离开。
      晚上过后,腾翼又找回来,站在饭店门口,他还犹豫不决,自己的是否同情过度,可整整一下午,孔哲的名字在他脑中盘旋,像卫星绕地球似的持续运转,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蔫,他被这种“欠账”的感觉搞得心烦,跟秘书打了个招呼,从公司溜出来,去车库取车的时候正好碰上腾万里,慌称学校有事,才堵了老头的“报怨”之口。
      结果他扑了个空,孔哲请假没来,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他怎么可能还在?腾翼怪自己糊涂,又不甘心白跑一趟,跟别的服务生要了电话地址,驱车直奔郊区。
      七拐八绕,“庙”找到了,可“和尚”依然不在,腾翼拍了半天门,除了回音和震荡的灰尘,楼道里静得出奇,他像个不速之客被人提防和戒备,刚刚上来的时候,他明明听到左邻右舍有狗叫和拖鞋走路的声音,此刻都自动消音,没人愿意搭理他,眼前的这户人家被世人嫌弃,连带着与他们毫无瓜葛的他。
      腾翼叹了一口气,心想还是先打个电话比较靠谱,他穿过院子,打算离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人挡在他面前,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很胖很黑,稀疏的头发像个道士似的挽在脑后,露出一个比常人宽两指且饱满的大额头。
      “你认识303的孔哲?”声音倒是很好听,中气十足,圆润透亮。
      “认识。”腾翼点点头。
      “我是他房东,你是他朋友?”女人的脸部表情柔和了些。
      “是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家里的事你知道吧!”
      “嗯。”
      “你跟我来。”女人把腾翼带进一楼的一间客厅里,指着地上一堆打包好的行李,“这是他的东西,你帮他拿走吧,我打他电话也不接,总躲着算怎么回事,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主儿,房租我也不要了,只求送走这瘟神,我就烧高香了。”
      “他妈刚死,你就往外撵人,太缺德了吧?”
      “什么?!我缺德?放屁,他们娘俩在我这儿白吃白住了十好几天了,我要是缺德早点赶他们走,也不会摊上这烂事,好死不死,死我房子里,这以后谁还敢住?我怎么活?”女人情绪激动,巨大柔软的胸部随着身体一起颤抖,像两个注满水的气球,丑陋而羞耻。
      腾翼看着面前这女人,心烦透顶,只讲道理不讲同情的女人真可恨。
      “多少钱?”腾翼想了一会儿,突然开口。
      “啊?”女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欠你多少房钱?”
      “倒是没多少,问题是那间房我得重新刷,还得请人做法事,还有120的钱……”女人眼白冲人,心里盘算出个数,谨慎地瞟了一眼腾翼,“那小子又没钱,问这干吗?你打算替他给吗?”
      腾翼差点就按照套路出招,用一沓钱来让她闭嘴,甩一个不屑的眼神,然后拿上行李傲娇的转身离开。他的手都摸到钱包了,舌头却转了个弯。
      “凭什么呀?我们一般熟,他还欠我500呢?”腾翼低头看看地上的一堆东西,“买破烂也没几个钱!”
      “凭什么给你呀,要卖也是我去卖。”
      “好啊,你去卖。”腾翼大声说,“画重点”的把重音加在“卖”字上。
      这话听着别扭,女人的脸拉得更长,赌气道:“拿走拿走,谁稀罕,老娘没空跟你瞎耗。”
      女人提起地上的包,像提着垃圾袋,手腕一抖,甩出去,拍拍手,扭着屁股上楼了。
      腾翼冷哼了一声,捡起包,掸去尘土,出了院门,在附近路口的石凳上坐下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等那么久,可能那天真的没什么事可做。
      天黑透了,阴沉了一下午的天空还在酝酿雨意,树叶在风中狂乱地摆动,几辆停靠在路边的电动车被吹倒,发出受惊般地鸣叫,街上行人寥寥,仓促收摊的小贩们一脸的急迫,只有店铺依然灯火如旧,人语缈缈。
      腾翼提前给助理打了电话,他的车子就停在不远的地方,一辆黑色的奔驰越野,像一只忠犬趴在一旁等待主人的指令。
      雨势来的迅猛,从噼啪的豆大雨点到倾盆之态,只一瞬间,天地便被水线连接,像一把密齿梳子横在眼前,雨刷器也只能为腾翼扫出一片模糊的世界。
      “雨这么大,就算刚巧赶上,他也会找个地方避一避的。”腾翼心里想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路口。
      直觉这东西有时候真令人匪夷所思。暴雨泛着白色在暗夜里沸腾喧闹,路面积水迅速升高,很快没了路牙子,一个飘摇的身影唐突地晃进了腾翼的视线,他想也没想拉开车门冲了出去,冰凉的雨水一下灌满鞋底,全身瞬间湿透,他脚步沉重,呼吸窘迫,却依然像个冲在第一线抗洪抢险的战士。
      腾翼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迈着大步跑过去,钳住孔哲的胳膊,连拉带拽地将人推进车里,而孔哲自始至终都是一幅驱壳模样,面无表情地任人摆布。
      “你是不是有病?这么大的雨不知道躲吗?”腾翼从后座上扯过一条毛巾扔在孔哲脸上,忍不住骂人。
      孔哲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说话!”腾翼彻底怒了,捏着孔哲的下巴强迫他扭头看自己。
      呆滞的目光里,无喜无悲,盯着他,半天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倒是不住颤抖的身体令腾翼心软下来,他叹了口气,凌厉的眼神去了棱角,渐渐温和下来。
      他叹了口气,放弃了继续与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人较劲,他粗暴地扯过安全带,像捆行李一样给孔哲系好,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湿漉漉的刘海将湿漉漉的目光分割的七零八落,像碎裂的宝石泛着残缺的光和美。
      腾翼决定带孔哲回家,为了这样的眼神,他毫不犹豫地一脚油门冲进雨里,那一刻他内心高涨的情感不是同情、怜悯、仗义,而是占有,他想在床上用最原始最真诚的方式,满足自己,抚慰孔哲。
      他承认这是趁人之危,却没有半点于心不安,这种想法赤裸裸地显现,并在他大脑里肆意侵占,完全指挥着他接下来一切行动。本性使然,心之安然。
      在孔哲面前,腾翼给自己的定位是一个情义与侠义并存的“贵人”,而孔哲在他心里是一个漂亮小孩儿,顺从、可靠,他完全掌控的——床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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