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害我?

　　赵显生垂下眼眸，脸上寒冰还未消融，幽深的眼眸第一次认真地直视着他，不带一丝嬉皮笑脸。
　　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带着饱经风霜的成熟，像跨越时间空间看一个妄想得到的人。

　　“你赢了。”他说：“不管离不离开，我都会爱的。”

　　我会爱，而不是我能爱。
　　这是赵显生给他的答案，尚青心里猛地一缩，他抽了抽鼻子，手一抖，草稿纸上多了三个大字——我会爱。

　　没睡好的后遗症还是降临在他的头上，尚青打着哈欠，眼泪都沁出来几颗。他想抬头又抬不起来，只好杵着脑袋，不一会儿又闭眼了。
　　撑不住，干脆不撑了，闭眼就是睡。

　　今天是他课间趴在桌子上睡觉的第一天。
　　尚青睡在课本上，右手的指节勾着笔，脑袋枕在自己的臂弯，侧着头露出呼吸的地方。

　　桌面太冰凉，他呼出的热气在桌上凝结成小水珠，把书本的边角浸湿了。
　　赵显生看着好笑，拎起他的衣领。

　　尚青往后倒，头不受控制的往下一沉。
　　好困，谁拽我？

　　他蓦然抬起头，一脸被抓包的样子，惊恐地往后一看：“赵显生？你疯了，手不想要了直说。”
　　“我还以为是老班进来了，吓死我了。”

　　他挡住脸，趴在桌面上喃喃道我真的要死了，要被困死了。

　　赵显生连忙道歉，心里却觉得很有意思。和一个独来独往的人混熟了以后，他的行为举止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有一种莫名的反差感，特别可爱。

　　想归想，不过这些话不能乱说。
　　赵显生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提醒道：“下节课语文，老师说要讲议论文。你得撑住了，她最不喜欢别人在她课上睡觉，特别是坐前排的人。”

　　尚青叹了口气：“我坐讲台旁边，也容易被发现吗？”

　　“挺容易的，同学。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已经过时了。”

　　天打雷劈。
　　尚青眼睛都睁不开，整个人都在半空上漂。熬了几个大夜复习的他，虽然说颇有成效，但还是抗不过生理因素，刚上高三就处于崩溃的边缘。

　　“吃颗糖醒醒脑子吧，我也自身难保。”

　　赵显生分给尚青一颗青梅糖：“困的时候就吃。”

　　“我现在就很困。”尚青撕开包装纸往嘴里喂，没等赵显生提醒，青梅的味道已经在嘴里炸开，舌头无辜被牵连，火辣辣地疼。
　　他鼻子眼睛都皱在一起，眼底泛红。

　　“好酸。”

　　“不酸怎么清醒？”赵显生噗嗤一笑，说：“吃不了就吐了吧。”

　　尚青看赵显生递过来一张纸，平平整整地摊开，铺在他的手心。他想也没想就吐了，抬手擦了擦眼泪。

　　“你还挺不客气的，吐我手上啊。”
　　赵显生把那颗糖包好，顺手扔在座位旁边的垃圾袋中。

　　“我没…我不是这个意思。”

　　尚青一拍脑袋，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事。他懊悔地双手合十，低着头给他道歉。

　　“对不起。”

　　尚青摸了摸耳垂，头不自然的偏向一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然而然的就吐你手上了，我觉得是习惯，你觉得呢？

　　什么习惯，从小被娇生惯养的习惯吗？
　　尚青的理由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娇生惯养的不是他，而是面前这个带着笑意的少爷吧。

　　就算不是惯性作用，那也是条件反射，可以被原谅。

　　他把能想到的理由都想了一遍。

　　议论文写作小课堂开课啦。

　　“孩子们，议论文老是写不好怎么办？我们该用什么样古板但有效的方法呢？今天，我们就讲一种‘十字形’议论文写法。”

　　语文老师拿着长长的“教鞭”，说是教鞭，其实是上一届留下来的风筝骨架。
　　还是最中间那根，能撑起风筝飞上天空的那根骨架。

　　她凌厉的目光扫过昏昏欲睡的同学，停在了一脸不屑的同学身上：
　　“我知道我们是文科班，到现在还有文人风骨，魏晋风度，想要写B城卷的小诗、散文、记叙文，或是不限题材的看图写作。

　　我很欣赏你们的文采和思想，知道你们追求风花雪月和浪漫。

　　但是现在改变不了的政策要求我们学习议论文写作，我们别无办法，只能攻克。”

　　她用教鞭点了一下屏幕，PPT自动翻到下一页：“大家看一下这张PPT，徐锡宇，你起来念一下吧。”

　　“…?”

　　嘴里包着一口面包的他站起来，用书挡住脸开始念。

　　“我刚才没有说清楚吗？书放下，叫你念PPT。”

　　徐锡宇在窗边手忙脚乱，他慌慌张张嚼了两下面包就咽下去了，又干又噎人，差点喘不过。

　　“‘十字形’议论文写作方法，是指将文本主题放在中心，上下延伸更高立意和更低实例，左右延伸正例和反例…”

　　他的声音不算难听，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和中年人浑厚的音色。不过他音量不大，声音低沉了些，读着读着自己的眼皮打架，等他模糊地读完简介，全班的眼睛都快闭上了。

　　太嚣张了，这群学生。
　　语文老师温柔一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朝窗边招了招手，示意徐锡宇坐下。她面若桃花，粉色的唇瓣微启，不听说话的内容，就像三四月份盛开的日本晚樱。

　　“很好，我们再找两位同学上台示范一下，就我们班的男同学吧。”

　　她一边说，一边在两块黑板的中间都写下“爱”这个字：“我们用刚刚教过的方法，来诠释一下这个主题。”

　　这个主题就像投入池塘的小石子，看起来并不起眼，只有用过的人才知道它的诱惑力。此刻高三六班有对象的同学下意识低头，懂八卦的人四处张望，什么都不懂的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同学们纷纷起哄，整得困和不困的同学都清醒了。

　　“班长上来打个样，剩下一个…”

　　“赵先生！！！”

　　“那必须我赵哥啊，杠杠的标准答案。”

　　“老师，赵先生！”

　　“老师…”

　　语文老师穿着粉色长裙，优雅知性地点了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班长上来打个样，至于赵先生，愿意上来分享一下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显生坐在前排回头一望，然后奈地从座位上起身，微微欠身举了个躬：“谢谢你们，这份恩情我记住了。”

　　他从容地走到黑板面前，把粉笔掰断一截，递给旁边跟着笑的柏波：
　　“你怎么也跟着笑啊，和女朋友怎么样了？”

　　他们面对面说着悄悄话，音量不大。

　　柏波叹了口气说：“还没有哄好。”

　　赵显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俩人打完暗号后，一人一块黑板开始写字了。

　　柏波的字迹整齐又清秀，每个字都安静的排在一起，该停顿就停顿，撇捺很漂亮的延伸，没有落得一点张扬潦草。

　　而一旁的赵显生似乎更在意内容，时不时停下来想了想，再龙飞凤舞的写上。排版乱是乱了点，但单看每一个字都有骨骼和笔锋，字迹有力而精瘦。

　　一前一后落笔，回座。

　　一块黑板在“爱”的上方写的“尊重”，下方写的“陪伴”，左边“进步”，右边“抛弃”。

　　另一块黑板上在上方写下“自由”，下方“亏欠”，左边写的是“执着”，右边是“误解”。

　　同学们没看懂赵显生的意思，他们小声地在地下耳语，讨论着他潇洒写完的词语是什么意思。
　　尚青嗓子发紧，他看着墨绿色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划出的痕迹，几个字之间带着飘逸的连笔，脑袋闪过两句话——尽管他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话。

　　似乎是很久远的话：“爱？世界上有这么多情感都称之于爱...它们都是有共性的，同学。”

　　“爱是自觉付出却仍觉得亏欠。”

　　尚青瞳孔缩紧。
　　这个称呼和这个答案，跟赵显生写下的东西未免过于相像，以至于他开始回忆，是不是在某一年某一天的某个时间点，他们不期而遇，却擦肩而过。

　　“两位同学都很有想法。”语文老师锐评一句：
　　“赵显生你写得更抽象，柏波同学写得比较规范。这样，由于时间问题，我们先来看看两个人对爱的更高立意。”

　　一个是尊重，一个是自由。

　　“班长，你解释一下？”

　　柏波缓缓起身，措辞道：“首先我认为人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建立关系的第一步就是尊重他人，尊重他人的权利，尊重他人的喜乐。

　　而对于我爱的人，不管是家人还是爱人，首先要尊重他们的想法。
　　对我而言，尊重是爱的基础，但尊重也是爱的升华。”

　　知道柏波有女朋友的同学吹了声口哨，台下掌声雷动，全班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柏波。

　　“那我们的赵先生，你怎么看待爱是自由呢？”

　　赵显生轻松地笑了笑：

　　“不知道大家对父母的唠叨、女朋友的吐槽有什么看法，但根据我亲身经历来看，我会烦。”

　　“赵先生，原来你瞒着我们谈过啊？”
　　哄堂大笑。

　　尚青跟着笑笑，认真地听他的解释：

　　“或许就是因为‘烦’这种情绪，让我们产生了逃避的想法，以为他们的爱太压抑，太偏激，太不适合独立的我。于是我们觉得这不是爱，觉得爱不是这样的，觉得爱不是囚笼。”

　　“是的，爱不是囚笼。所以我们一直追求着抽象的爱，幻想遇到的命中注定是完美的。他英俊、温柔、智商高，有着电影男主角该有的模样。他尊重我、包容我、妥帖地做好一切。

　　可是我们该明白的，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呢？追求这样的爱，不是画地为牢吗？”

　　“但后来我明白了，做名词的爱，它太空洞、太抽象了。但如果作动词的话，爱通往自由。

　　追求爱的那方也好，承受爱的一方也罢，都拥有自由意志构建起来的王国。我觉得，既然是“我”所作出的决定，决定奋不顾身地爱一个人。那么去爱的那一刻，就是自由的。”

　　尚青坐在讲台旁边，只有他一个人看见赵显生此刻的神色，像跨越好多年修成正果的欣慰和苦涩。
　　他想，爱做动词，可以包容着一切幸运与不幸，接纳着欢喜与空欢喜。

　　它为你而动，就生得自由。

　　其他同学看赵显生挺拔的背影，听他娓娓道来。他们笑着思考赵显生关于爱的理解，却看不见他期待的神色掺杂着委屈。

　　尚青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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