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女

　　温媛在学塾里住着，百无聊赖。

　　整日听着那清脆的读书声，借着斑驳竹影，瞥见那一张张充满生气的小脸，胸中一颗师者之心已跃跃欲试。

　　叶昭的归期不定，这段时间里，温媛还是非常自由的。

　　其实在被裴简之软禁之前，温媛一直从事着教育工作，与当时的丈夫可以说是志同道合。彼时的金童玉女，如今已然天各一方。都说世事如浮萍，随波逐流，雨打风吹。任何一个人、一桩事都能左右未来的方向。

　　温媛在等待里，渐渐忘却了期待，忘却了希望。可她在成为如今这副模样之前，也是个爱笑爱闹的姑娘，也曾在父母的遮蔽下肆意生长。她也曾剪去长发，走上街头，为正义和自由奔走呼喊。

　　时间太久，久到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的样子。

　　曾经有人劝温媛，“裴先生身家丰厚，最难得是待你极好，可以说是丈夫的不二之选。温小姐究竟在迟疑什么，始终不肯接受？”

　　人人都猜她是舍不得亡夫，舍不得孩子，忘不了那段感情。

　　其实她真正不愿接纳裴简之的原因，是自己。

　　温媛就是温媛，不是裴夫人，不是温太太。裴简之能给她所有，除了尊严。

　　温媛重新捧起书本，那一股浅浅的纸墨香抵得上这世上所有香水。

　　她不知怎的，突然便热烈盈眶。岁月虚度，年华流逝，回首这过往，仿佛直到今天她才重新找到自己。

　　学塾里的孩子对她很是亲近，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她究竟是谁、来自何处。可他们知道，这个生得很好看的阿姨会摊开一本书册，温柔地向他们讲起那些尘封的故事。她总是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声音里充满了力量。

　　叶昭归来已是半月后的事情。

　　车马太慢，书信太长，总说不完心里话。她归心似箭，一双眼似要望断前路。

　　相隔许久的老友，终于在一个午后相见。

　　温媛这才惊诧，岁月并未在朋友的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她总是从容，从容得时光也慢下来。

　　叶昭给温媛一个拥抱，她身有残缺，在此刻唯有这一个拥抱足以解释多年来的期盼和思念。

　　欲哭无泪，眼泪也变得珍贵。叶昭比着手势，“要哭，也是在离别的时候哭，珍惜此刻就好。”

　　温媛点点头，所幸手语虽生疏，还不算还了师父，“想了许多种你的样子，想不到是这样。你从前长发及腰，是古典美人的范本，怎么竟舍得连头发都剪了？”

　　叶昭摸摸头发，“短发利落，便于开展工作。”

　　“一声炮响，打碎了你的风花雪月梦。”温媛也忍不住感慨起来。

　　“那你呢？有没有想过加入我们？”

　　“讲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做这个决定，只花了五秒钟。”

　　叶昭会意，“那我们如今除了是同学，还是同志，是战友！温媛同志，和我一起到前线去吧。去战友们流血受伤的地方，用我们的双手延续生命。”

　　与社会脱节许久，温媛有些犹疑，“你知道，我从没学过医。”

　　叶昭笑，“你可以抬伤员、可以包扎、可以递手术刀、还可以洗褥子，哪怕是对他们说上两句家乡话……”

　　在叶昭的鼓励下，温媛也重拾信心，“好，那就更不必考虑我的安全问题。如今的日子，每天都像是偷来一样。要是能用我生命的余热来为民族之未来做一点贡献，实在是再好不过！”

　　叶昭早知她的秉性，并不意外。即使走了这十余年的岔路，温媛仍是“恰同学少年”的那个温媛。

　　二人敲定，先在学塾短暂停留一段时间，由叶昭传达组织上的一些精神和近期情况。温媛的动线并非她一人敲定即可，还要提交申请等待上级审批，桩桩都需要时间。

　　温媛趁这段空隙也得以安心接触起了医学知识，是裴萱托人捎回来的书。虽相隔不远，但各有各的任务，也就只能凭一纸书信谈谈近况。

　　听说温媛决心要去前线，她心中焦虑却并未在纸上吐露分毫，一则申请已经递交组织，不容更改；二则她知道温媛的脾气，轻易不允诺，一诺千金。原是她的爱国事业，自己怎能去做那摇旗抗议的绊脚石。只是心中苦涩，便只能吞下。

　　“担心？”陆婉宁在阳台上坐下。

　　秋意渐浓，晚风中已有了六分凉，她身上披着一只毯子。

　　裴萱端起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由不得不担心，枪林弹雨中流弹无情。你知道，在黑洞洞的枪口前，人命如纸。”

　　“生一场，死一遭，世事一场大梦。我倒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多少人浑浑噩噩一生直到死去仍难以找寻自己的价值。死亡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充满缺憾地死去。裴萱，把缘分交给命运吧。至少此刻，你们正在为了同一件事而努力。”

　　“你很会安慰人。”裴萱笑。

　　“全为佳人一笑。”陆婉宁摆摆手，“明天我也要走了。”

　　“怎么回事？”

　　“我父亲，催我回去。眼下是关键，我不能让他起疑。这段日子，只能让你孤军奋战了。”

　　“没事吧？”

　　陆婉宁沉默了片刻，“虎毒不食子。”

　　“你真的相信？”裴萱拍拍她的肩膀，“把枪带上，有事联系，我会关注陆府动向。”

　　“好。”

　　那是裴萱最后一次见到陆婉宁。

　　陆府没有传来枪声，静悄悄的。陆婉宁生死不知，可没有上面的命令，裴萱不敢轻举妄动。

　　最好的搭档，亦是最知心的战友。

　　问不出，求不得，陆婉宁如同人间蒸发。

　　也许，正像她说的那句话，“生一场，死一遭，世事一场大梦。”

　　温媛在组织的安排和叶昭一同去往前线，也是音讯全无。在这座熟悉的城市里，裴萱成了一颗孤子，亦是狂风暴雨中那一叶扁舟。

　　人，终其一生都是寂寞的。

　　陆婉宁回到陆府的那天，裴萱就搬离了那间她们生活许久的公寓。

　　万事仔细，不留痕迹，是她们的生存法则。

　　在执行任务的间隙，她照常上班，像同龄的女孩一样爱美、一样八卦、一样逛百货商店。可一旦回到自己的小小公寓，她又会突然想起那个热烈、勇敢而又清醒的姑娘。

　　兴许正如陆婉宁所说，权势真是那样重要的东西。重于泰山，压得过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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