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人的圆舞曲

　　陀思妥耶夫斯基行事向来贯彻效率优先准则，武藤风泽味同嚼蜡地吃完午餐，刚把三明治的外包装丢进垃圾桶，就被拎上了去往移民局的的士，从踏进门那一刻起的如坐针毡则不囊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处理范围。
　　和她截然相反，直到在审理未婚夫签证的办公室入座，在听完面前的银发调查员再三警告婚姻作假后果（构成她坐立不安的主要因素）后，就算是面对永久驱逐出境的风险，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没有表现出半分不自在，在这位名为纳撒尼尔·霍桑的先生踏进房间之时，他甚至热情洋溢地打了声招呼，尽管对方就差把不要装熟写在脸上。
　　“见到您真高兴，好久不见，我的旧友！”
　　“好久不见，费奥多尔。”……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好像遗憾居多。
　　“啊，您不做牧师了吗？”
　　“我的信仰永远与上帝同在，但仅靠信仰是吃不饱饭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同地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被霍桑面无表情打断：“无论你想说什么，此前容我确认一下。武藤小姐，您是否自愿跟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缔结婚姻关系，而非受到威胁好保住他金牌编辑的位置。”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笑容并未减少半分：“看来我留给您的印象，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改善多少呀。”
　　“我是例行公事。”
　　但是完全没想否认的样子。好在她已经习惯了，自家上司才华横溢智慧过人，是上帝在创造他时因配方失误以致扭曲了包括健谈在内的一切好品质，譬如给予技巧却没收真诚和气度，不然用尽即弃——本人称之为价值回收——过后的情绪善后工作怎么会由她不得不全权负责。
　　好在霍桑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他更大的困惑显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居然拥有除了小心眼和傲慢以外的属于人类的感情，在得到武藤风泽肯定的答案后沉默了片刻，深深叹了口气，在谈话的最后告知这周末会为他们安排面谈。
　　“这周末不太方便，霍桑先生，我要带费……费迪亚去锡特卡见我的家人，”察觉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略感意外的目光过于露骨，武藤风泽解释道，“他们来美国度假，有个熟人租了一栋别墅给他们，于是让我过去聚一聚。”
　　霍桑将武藤风泽递给他的资料翻回了第一页，稍作浏览后点了点头：“那就下周一。你们会分别被关在不同房间里问一些比较私人的问题，接着我们会对你们各自的家人、邻居以及同事进行深入查访以检验答案的吻合度。”
　　“听起来或许和图灵测试有点像，”霍桑在记事本写上关键词，语气平淡，“顺带一提费奥多尔当年的测试结果，困惑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同学在鲍登学院的整个大学生涯，以及我觉得您有必要知晓，您的结婚对象第一次测试没有通过。”
　　“所以之后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拉着我去做一次。”
　　离开时陀思妥耶夫斯基为武藤风泽推开门，如上辩解道。

　　到了室外也并不代表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他们还得再次共乘一车回去继续上班。初春的波士顿凉意并未散尽，武藤风泽裹紧了风衣外套，在等车的间隙顺便登录了常用航空公司官网，询问陀思妥耶夫斯基明天早晨是否为合适的出发时间。
　　“当然可以，用我的积分里程换机票吧，订两个头等舱的位置，配备专车接送，”陀思妥耶夫斯基点了点头，凑到她的手机前看了个大概，而后话锋一转，“小泽怎么没和我说你周末要去阿拉斯加呢？”
　　“先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接连经历我有生以来最差劲的求婚和最匆忙的结婚手续办理，您觉得我该如何找到空隙和您说这件事？”
　　“嗯，这确实是我的疏漏，”陀思妥耶夫斯基托腮思考片刻，带着无比真诚和认真的表情看向她，“那么小泽喜欢的浪漫类型，是否包括在这样川流不息的街上，在万众瞩目之下被求婚呢？”
　　“……怎么可能！”
　　这又是哪来的印象啊？就算她的浪漫细胞早就被一千多个日夜的咖啡因杀绝，但她的常识还在！再怎么说，一段健康的寻常现代恋爱关系也不能直接从未起步跃升到订婚吧！
　　万幸，Uber叫的车刚好赶到截住话头，她不需要为思维被一同扭曲的上司上心理课程。一路上除了简要行程确认再无交流，到达公司后心照不宣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他们的每一天，或者说在美国的大多数人，每一天的生活节奏都是如此紧凑，零件般被置于周而复始的流水线上，加工锻造精确到秒，这次的契约婚姻甚至只占用了午休时间去进行登记，足以见得只是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除了那张A4彩打的结婚证书，不会造成任何多余的影响。
　　——至少，武藤风泽是这么认为的。

　　时间再次回到早晨。
　　去往公司的途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拨通了果戈里的电话，在往来的人潮中快速穿行，就社会现状、影响推广到商业利益侃侃而谈，邀请他参加奥普拉脱口秀。
　　点缀金箔纸的蛋糕放在面前，是个人都要心动，果戈里听到推广相关的部分就已经动摇了，更何况陀思妥耶夫斯基并非以朋友的身份请求，而是以执行主编的身份，把利益实打实地在他面前摊开，告诉他，忙得脚不沾地、快要忘记阅读为何物的美国人民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告诉他们，去抽出时间读一读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里·亚诺夫斯基的书，这个人就是奥普拉·温弗瑞。
　　“既然陀思君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没办法啦！”
　　“阿果能同意真是再好不过了。”
　　“那或许我能以朋友的身份邀请你可爱的助理吃个晚饭？”
　　“这个免谈。”
　　“真是干脆到过分的回答！”
　　“请不要误会，亲爱的尼古莱，是因为小泽晚上另有安排，”赶路途中风吹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刘海，于是他抬起手，随意理了理眼前的碎发，溢出眼眶的温柔令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士呼吸滞了片刻，“她要收拾去锡特卡的行李，侦探社今年的团建活动在锡特卡进行——菲茨杰拉德尽地主之谊的礼物是一座岛。”
　　“那群人居然值得Guild的总编那么大手笔……嗯？等一下，”他的好友在电话那头卡了会儿壳，“又是你通过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获得的？”
　　“我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两个全球人共享日常琐碎的社交平台，一个叫推特，一个叫脸书。”
　　“还不是之前你扒人家小姑娘家底的丰功伟绩深入我心嘛！好吧，那你都精心谋划了这——么久了，和风泽小姐的关系进展到哪一步啦？”
　　选择性忽视了果戈里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陀思妥耶夫斯基抬头默算了一下时间，“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可以订婚。”
　　然后他听到电话那头好友被水呛到的声音，果戈里气都没顺完，失声喊道：“天呐至少五秒前你们还只是寻常的上下级啊？！”
　　“是啊，”执行总编先生附和道，“因为我签证大概率过不了，本来没那么快的。”
　　这段话的因果关系在哪里啊？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认知中，这段话的逻辑严丝合缝，完全没必要多做解释，他在好友不可名状的尖叫中结束了通话，挂断前好心提醒了句请对参加节目的事上点心，就算是为了武藤风泽和他，也不要顶着在法兰绒地毯上不小心睡着才会出现的憔悴模样出现在全球放送的直播上。

　　时针指向五的瞬间，樋口一叶从座位上弹起来，伙同立原道造和芥川银气势汹汹杀进陀思妥耶夫斯基办公室，直面执行总编处变不惊的笑容——接着雷声大雨点小地问能不能把武藤风泽借他们一晚上：只是一顿晚饭的时间，何况现在已经下班了！
　　也许是看他们编不出更多的理由，陀思妥耶夫斯基比了个请的手势：“请便，各位，要是小泽不反对，我便不会有意见。”
　　房间内的目光登时齐刷刷投向武藤风泽，见她略带迟疑地点了头，立原道造和樋口一叶表情逐渐变得惊恐，风一般冲到武藤风泽身边架着她飞快离开，芥川银紧随其后，临走不忘带上风泽的电脑包。待绕过堵车路段驱车到达订好的居酒屋，进了包厢发现他们四个竟然是最晚到的。
　　“不用罚酒啦！你们可是直面深渊巨兽，衣锦还乡的勇士，为自己的勇敢庆贺吧，”中原中也对自己身居高位却迟到早退的事实只字不提，向武藤风泽举起酒杯，“虽然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这顿饭就当迟到的单身派对吧！”
　　其实是提前……风泽扒拉着沙拉碗里的圣女果，在心底默念。
　　“那个魔人向我们打了招呼哎！这之后居然真的，放小风泽跟我们走了！”樋口一叶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仍然心有余悸，转头向着武藤风泽试图挽尊，“其实我们提前商量好了，他要是有反对的意向就直接一闷棍，再往他桌上贴一张写有赎金的便条。”
　　“可能在他印象里，放仆人跟他的同伴一起吃饭用于展现地主的仁慈是常识？”
　　“不，俄国的奴隶制在1861年就已经被废除了。”
　　立原道造这番言论很快遭到了芥川龙之介的反驳，尾崎红叶怜爱地将刚端上来的红豆大福放在他面前：“这只是一种比喻，甜心。”
　　“这说法是不是太……虽然指使他人并榨取价值这点没什么好否认。”
　　“那，我们声讨的确实只是他的性格嘛，陀思妥耶夫斯基刚加入公司那会儿让我去趟办公室，叫我泡杯速溶咖啡把我最近提交的文稿泡里面，然后连杯子一起扔到公司楼下的垃圾桶，路上的时间用来思考怎么把那个题材重写……”立原道造干笑着端起装拿铁的杯子喝了一口，之后赶紧对着风泽补充道，“但不得不说，他提的修改方向非常受用，有种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感觉，那之后《严冬的纪念》发行一唱三叹呢！”
　　中原中也呵呵一笑：“是啊，简直像回到了太宰的统治时代，真是有够不爽啊。”
　　都说上帝给人关上一扇门后会补偿性地开一扇窗，这句话的内在含义是人类普遍都是调和的，才华和智慧往往不可兼得，举例说明，上一个才智兼备的叫太宰治，上帝给他开了窗后让他变得人嫌狗憎。
　　“所以你们眼中的费奥多尔先生也是太宰前辈那一挂的？”
　　“天呐小风泽你在说什么呀，”尾崎红叶惊讶地看向她，“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从地狱爬上来的，不归上帝管。”

　　这位每次锐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都会被拉出来顺便踩两脚的太宰治，是在她入职前就已离职的前辈。Port Mafia上下原以为他的离职代表着黑暗时代的终结，谁曾想陀思妥耶夫斯基接任是另一个噩梦的开端。在没有太宰治参加的太宰执行总编欢送会上，中原中也开了瓶89年的柏图斯普天同庆，喝高了跃上酒桌高唱Bye bye beautiful。
　　“能被BOSS评价为跟太宰差不多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风泽在广为传唱的录像里看到他在前奏中早有先见之明地宣判，“Fxxk，送走一个太宰治又来一个太宰治，小兔宰治！无穷尽也！”

　　有一群分寸感得当的朋友就是这样一种感觉，他们不会深入探询武藤风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二三事——并非不在意，只是给予的关心恰到好处，让武藤风泽在为这份体贴感动的同时不由得心生愧疚。
　　但类似情绪在看到这群人两两相望面面厮觑，紧接着齐刷刷朝她递来各大律师事务所名片后，就转换成了心中飘过的一片省略号弹幕，吃完饭后，武藤风泽不得不在道别的同时向好友兼同事们强调自己真的不需要法律援助。在这之后，她回公寓简单打包了此次探亲的行李，背着旅行双肩包下楼叫了辆的士。
　　半小时后，武藤风泽到达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居住的公寓楼下。

　　武藤风泽不是仗势欺人的性格，但既已重权在握，在谈判桌上有条件掌握了主动权就不要留手——这还是从陀思妥耶夫斯基蝮蛇般阴毒的社交手段中耳濡目染的道理，此刻她正坐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复式公寓一楼的客厅，在对方开口谈条件前，抢先跟房屋的主人约法三章。
　　“既然是去见我的家人，还请您不要说多余的话。”
　　“多余的话是指？”
　　……“多余的话是指”？！这个人居然是真心在疑惑吗？！那些无差别AOE的讽刺、挖苦，针对性和侮辱性极强的比喻！或许是看她劳苦功高，攻击范围才总是绕开她，天父在上请务必将她的亲友们尽快纳入友军范围！
　　“您的措辞尽量不要太……太锋利就行，”她扶了扶额，“不过从进门就想问了，从刚才到现在，您是在干什么？”
　　她指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正努力把睡毯，浴巾，加热垫和吹风机塞进中号行李箱半侧的行为。
　　“如你所见，收拾行李啊，我们是明天的飞机不是吗？”
　　听着当事人振振有词，武藤风泽张了张嘴，她震惊于自己居然需要和跟楼下的猫解释，食盆里每日刷新的猫粮是人类添的不是上帝变的一般：“先生，我们要去的是拥有百年工业历史、基础设施完善的现代城市，不是西西伯利亚某处人迹罕至的冰原！”
　　“鉴于我的名字恰巧与我故乡那位著名文豪重合，那个年代的作者总是被派去寒苦之地种土豆，小泽这个玩笑未免太不友好，你看，行李箱都盖不上了，”她的上司看起来有些委屈，“为了不让那位文豪继续生气，小泽来帮我理行李吧？”
　　这段话的因果关系在哪里啊？
　　助理小姐脑海中属于正常人类的常识告诉她，这个无理要求是完全能够回绝的，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委屈的表情（管他是不是演的）足够令她鬼迷心窍，热爱榨取员工剩余价值的混蛋资本家上司兼脸很对她胃口的未婚夫，这两个buff一叠鬼神难救啊……武藤风泽叹了口气，走上前接过陀思妥耶夫斯基递来的毛巾——叫烂摊子更合适吧，这个助理最终还是兼任保姆了，既然如此工资是不是也差不多该涨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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