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假酒之烦恼

作者: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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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 章



      永见未希在又长大一些后才理解了那天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情景,那时她已经九岁,长得比同龄的女孩子更高更瘦,看上去纤弱而轻盈,眼睛大而长,每当眨眼的时候,长长的睫毛仿佛将人的心都遮上了阴凉。

      像她哥哥一样,她没有上学,一直在家中接受教育——如果那能称之为“家”的话。她只学习那些能将所看到的景象迅速描绘、精准告知的知识,虽然很多时候她并不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是秘密通往的另一扇大门,要从目睹的景象里破译、挤压出真相。那些透过兄长的眼睛看到的影像,是她读懂的第一个恐怖故事。

      亲密的血缘让兄妹两人即便不在一起也能保持着连通,即便每一次连接后她总会感到大脑像发烧一样灼热,通常会持续两到三天的疼痛,但当她感到从那边传来的痛苦时,她还是会在意识里轻轻地扣响潮崎久世那边的门。

      在这个炎热的夏夜,当潮崎久世心不在焉地攀折着枝条时,永见未希突然从梦中惊醒。

      今夜值守的是诸伏景光,发现永见未希在半夜突然出现在草坪上时,他犹豫了一会也跟了过去。

      这是位于横滨市绿区的一所宽阔民宅,周围的房屋已经在十几年中陆续被买下,遮掩着位于最深处的秘密住户。走出灯光构成的明亮荫蔽,通向南面山坡的方向,一大片天然的草坪浸泡在阴凉的夜晚中。

      站在这里向外望去,是布满山谷与山坡的波浪似的绿荫,接近自然的黑暗让人心情愉悦,头脑放空。就像诸伏景光还潜伏在组织里的时候,他有时会独自走过一个温和的夜晚,住户稀少,路灯更少,星光一览无余。他的视线在斑驳的夜色里无尽遨游,错觉会把远处的屋顶想象成群岛,屹立在墨绿色的海洋上。这是那时难得的无忧无虑。

      月光非常黯淡,进入后半夜的风像丝绸一样裹住人的双肩。夜虫在山坡下的树林中发出单调的嘶鸣,永见未希漫步在虫声与风中,仿佛是在梦游。她今年才十九岁,但又高又优雅,行走的时候好像降落的雪鹭,翅膀轻盈又安静。

      诸伏景光和其他人已经习惯处理她这样频繁失眠的状况,冰箱里总有牛奶和甜食,他热了一杯端过去。

      草地上有一张质地轻盈的小桌,喷涂成柔和的白色,就像这间屋子里的所有装饰,都是让人感觉柔和又放松的风格。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没有什么用,一直以来永见未希都需要处在警觉的状态中,她必须随时辨认那些突然传递来的消息,并及时安排处理。

      她没有上过学,没有同龄的朋友,在离群索居中长大,他的父亲有时会过来,诸伏景光在新闻上见过很多次他的脸,是最近几年迅速蹿升的政治人物。他来到永见未希身边后努力为她争取了一些权益,在前年的夏天,她被允许了一次远程外出。虽然依旧有很多人跟随,但她的确踏出了被长久禁锢的地方。

      永见未希选择的地方是一片偏僻的海边,有成片广袤的湿地。清凉的溪流淌过明亮而开阔的树林汇入河流,漂亮的白鹭站在绿得发光的睡莲和浮萍中间。她在沙滩上漫步,观察温柔触碰脚踝的潮水,远处缓慢的行船,搭建在水泽里的鸟巢,那样的独立和美丽在诸伏景光认识的人中独一无二。

      从那次开始,永见未希开始在日记本上记录每次外出看到的贝壳、鸟类和植物,她很快有了一玻璃柜的藏品,并在不断增加。

      诸伏景光并不想占据这份小小的功劳,但的确是从他来到这里后永见未希一成不变的生活才慢慢增添了些许亮色。她的饮食里偶尔会出现薯条、炸鸡和可乐这样不符合规定的食物,也能够观看一些适合她的年纪、却被管理人认为出格的读物和电影——这是一个充满悖论的黑色笑话,指望一个从八九岁就开始目睹、辨别各种肮脏罪案的女孩纯洁又听话,仿佛在炮制现代日本的抹大拉奇迹。

      牛奶和点心被放在那张轻盈的小桌上,诸伏景光没有说话,大概五分钟之后,永见未希从草地的另一头踱步过来。她喝了一些热牛奶,嘴边有毛茸茸的牛奶泡沫,还没开口眼睛就笑了起来,看起来温柔而真诚。

      “谢谢你,濑田先生。”

      濑田弘治,这是诸伏景光当下的名字。无论是对外还是对警视厅内部,“诸伏景光”始终保持着“已死亡”的状态。潮崎久世在他身份暴露后亲手策划了他的脱离,并由代号加利安奴利口酒的岛川一树亲眼见证。

      一旦“诸伏景光还活着”的信息被泄露,潮崎久世十几年的隐匿和整个部门的所有努力都会付之东流。即便是同为卧底的代号“波本威士忌”的安室透,因为身处危境,至今依然对挚友死里逃生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是后来被吸纳的诸伏高明,也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秘密监视两年后才被允许知晓这件事。

      如今诸伏景光以濑田弘治的身份参与到情报解析工作中,卧底多年让他拥有对组织足够的阅历,能够从回传的种种景象中解析出更深的情报。

      今夜没有情报,只有不安的梦境。诸伏景光向远处投出柔和的视线,温柔的夜色让他有一瞬的恍惚。灯火如此遥远,只有黯淡的辉光匍匐于脚下,永见未希自凝睇中回眸,一小簇光忽然在那双玻璃似的眼眸中转动。那熟悉的颜色让诸伏景光想起了另一双眼睛,仿佛静止的、上了釉的镜子,水晶体一样寒冷。

      “是关于潮崎的梦吗?”

      永见未希捧着杯子,牛奶在山风中一点点变冷。她的视线失去焦距,回忆着让她从梦中惊醒的景象,其实那景象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久到很长时间它都静静地,一动不动,但今夜潮崎久世突然唤醒了它,让它重新鲜活起来。

      那大概是永见未希所目睹的第一次失控,死亡的景象就这么蛮横地闯入视线,她一无所知,却莫名地害怕到嚎啕大哭。透过兄长的眼睛,她看到太阳落山后的光线有一部分流入屋内,脏污的墙壁看起来比白天更加颜色鲜亮。悠菜就那么躺在榻榻米上,她睁着眼睛,余晖有一些落在她放大的瞳孔上,吸收了虹膜的淡褐色。这幅景象后来成为了她无数个夜晚的梦魇。

      即便在后来她终于长大到能明白那副景象的含义,却从未和人提及那一晚透过兄长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她只是在沉默中不断回忆那天晚上黯淡的月光,回忆矗立在月光中窄小的旅行袋,泥土在铁锹的撞击下不断飞溅,地面被挖开又被填满,埋下了比泥土更多的东西——是他们最初的罪。

      那片土地后来盖起了大楼,玻璃幕墙闪闪发光,有时候风会驱赶着云层在上面留下痕迹又稍纵即逝。Dickies、Aie、Awesome Store、BEAMS接二连三地在那里开店,很多年轻人像蜜蜂一样聚集起来。没有任何新闻报道或者街巷传言说曾经在那里挖出过尸骨,悠菜的存在在所有人的缄默下彻底消失了。

      在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永见未希没有再看见什么,那个开关属于潮崎久世。有那么一阵部门上下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他们都担心那颗送进阴影的眼睛半途夭折。

      偶尔永见未希会做奇怪的梦,梦见“ta”爬上很高的楼,梦见学会使用匕首和棍棒,学会用浸湿的冷毛巾冰敷腹部的黑色淤痕,后来ta学会了开枪,巨大声响将她赶出了梦境。永见未希尝试在现实中去试验梦里的经历,她用床架当梯子,爬上很高的床顶,她跳进浴缸,想象这是从桥上跳下去。她留下了很多疼痛和失败的经历,有一次摔到了头,差不多有两周的时间一直头晕目眩,恶心得厉害。

      从那以后人们好像才发现她只是个八岁的小女孩,在工作人员、保镖和老师之外又增加了两名保姆。她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和其他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一直到第二年一个热得日光发白的下午,她坐在矮凳般大小的根膝上,翻阅着放在膝盖上的绘本,用脚指头拨动着柔软的草茎。

      再翻开下一页的瞬间她僵住了,视线突然穿透眼前的阻隔跳跃到另一个地方。她下意识地像往常训练那样去阅读倏忽闪现的影像,那些人嘴唇的动作,容貌、表情和武器。整个连接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绘本被紧紧抓在手里,在无意识中写满了潦草的信息。

      永见未希站不起来,她感到天旋地转,就像被磕伤脑袋的那段时间。眼睛和头都疼得厉害,让她全身发抖,不停抽搐,整整一夜灼烧般地疼痛让她无法合眼。第三天疼痛减退恢复意识的时候,她看到了父亲。

      “你们做得很好,未希,还有久世。”容貌已经开始让永见未希感到陌生的父亲诚挚地看着她,或者他们。“警方已经锁定了那些人,等久世安全后就会对他们进行抓捕,你们立了大功,保护了很多人。”

      永见未希恹恹地听着夸奖,她其实不太明白父亲究竟在说什么,她没有见过什么“警方”,也不认识除了工作人员、保姆、老师、保镖和父亲之外的“很多人”,她脑海里描摹不出那些快乐的场景,比如会在动画和电影里出现的“ta们和朋友们一起野餐,所有人都在笑,冲进浪里,踢水玩。然后大家坐下分享三明治和冰饮料”,但长久以来的训练让她依然温顺地点头。

      父亲很快就离开了,在那之后永见未希一直低烧,白天会好一些,黄昏时候就开始发热。她在恍惚的睡梦中持续梦见白天看到的景象,在那之后的许多个夜晚,那些在短暂时间里接收的大量讯息仿佛雪片融化在水中,滋养着每个夜里的梦魇。

      大概四个月之后,似乎潮崎久世突然意识到什么,她不再会直接看到那些可怕的景象。它们变成了写在记事本上的信息,有时候是一小段观光片似的讯息,街道、建筑、店铺,最后是自助储存柜的位置和密码,即便需要直接目睹,他也会选择不那么残暴的片段。

      有时候永见未希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看什么新鲜的默片,她从那些片段里留意到关于潮崎久世的一些细枝末节。

      他似乎搬过几次家,目光越过摆放着记事本的桌面,能够眺望到不同的窗户与窗帘。非必要的生活用品在慢慢增加,有一次她看到了圆形的矮桌对面是一张舒适的深绿色单人沙发,背后的书架上嵌着灯,柔和地照亮了一小部分书架的区域。

      这些不同的场景里她尤其偏爱一间挂着百叶窗的房间,似乎是刚刚搬进来不久,还来不及置办更多的家什,只有狭窄的单人床上铺着格子床单,被子一直拖脱垂到地毯上,床头是胡桃木的窄柜,摆放着玻璃罐、台灯和书。那天晚上潮崎久世大概没有注意靠在另一边墙上的镜子,他疲惫地书写着消息,台灯也无力地亮着,那光芒不会比从百叶间透进的月光更明亮。在镜子的目睹中,只有面孔似乎映着黯淡的光芒在阴翳中若隐若现。

      这是永见未希这些年来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像一扇门突然打开了,她突然清楚地回忆起和另一个人挤在桌前吃桃子奶酪沙拉的情形。眼前浮现出的面容已经模糊,但她还记得递过来的圆盘上有蓝色花朵的图案。而现在,那张面容也终于清晰起来。

      他不再只是记忆里看不清的形象,他从回忆里走出来,他们曾经手拉手一起走过庭院,她曾经趴在他的背上在草地上飞奔,她回想起曾经被高举在空中哈哈大笑,天空和屋檐在颠簸中旋转......这些记忆曾经被时间抹去、淡忘,但现在,永见未希又把它们找回来了,永不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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