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吾

作者:苟逐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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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翌日。

      王家老爷夫人虽说不是喜丧,但王庭安依旧按照喜丧的葬仪办了,因为母亲死相可怖,他遣退下人,一个人在空旷的灵堂里进行大殓礼,棺木是母亲一早就备下的双人棺,原本还以为用不上,没想到……

      他面无表情地将二人从大殓席上抱起,又轻轻放至棺木中,盖上棺盖,在他伸手拿起棺钉时,他却好似全身力气被抽空一般,手里的棺钉滑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王庭安几次弯腰试图捡起,那棺钉却好像长了脚,次次从他指尖划过。
      他用力咬着牙,极力想支撑自己站起身,背上却好像有人压着,他最终卸力,双膝狠狠地跪在地上。

      “娘,你会怪我吗?”王庭安垂着头,声音极低,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旁人听。

      他原本平淡的面色一寸一寸变得惨白,露出几分凄楚,眼里氤氲出几分水气,却好像有看不清的雾霭遮挡其中,让人觉得疲惫而又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有仆人来报僧侣已到门口,王庭安这才慢慢地起身,他脸上的神色已转为平静,眼里的水气终究没有化成眼泪滴落。

      僧侣是来念经超度的,王庭安将人安置在灵堂两侧,又如幽魂一般走到府外的灵棚,嘱咐管家开始施粥。
      他本可以叫个仆人去知会一声,然而心里空荡荡的,提不起半分心神,仿若行尸走肉。

      这期间他的那几个叔伯又闹起来,坚决不肯变卖家产,王庭安连看两眼都嫌烦,将闹事的一干人直接关在了柴房,他那几个弟弟妹妹见状也就安静了,乖觉地跪在灵堂两侧烧着纸钱。

      此时已有亲朋好友陆陆续续地来祭拜,王庭安开始迎人,不停地作揖叩谢。

      沈镜吾就是在这时来的,与他一道的还有赵天和云夫人。
      倒不是和云夫人约好了,实在是凑巧,三人在王家门口刚好撞上。

      从大门一路走来,碰见了不少来祭拜的人,每一个人看见云夫人都是面露异色,沈镜吾也就顶着这样诡异的目光到了灵堂。

      他知道如今岩城的流言是如何变化的,明白云夫人若是出现在了王家二老的灵堂上,必定又会引起一波新的流言,甚至更甚。

      在门口时,赵天也劝了两句,然而全被云夫人拒回来了,言明若是不亲手上柱香烧点纸,怕是会心里难安。

      赵天接受了这份说辞,而沈镜吾心里则是涌起一股怪异到压不下去的感觉。

      云夫人与王家连交好都算不上,往日就因为王老爷的缘故,受了王夫人很多磋磨,前两天刚因为王老爷的死,在牢狱里待了一晚,而且现在岩城流言四起,云夫人这样上门不怕旁人说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吗?若是真的心里难安,备一份厚厚的祭礼也是一样的,这样上门来岂不是给王家人心里添堵?

      转而又想起王庭安,原本他以为是父亲身死让王庭安悲痛不已,可是昨日赵叁说的王家秘事倒是提醒了他,王老爷对他并不好,王庭安实在是没有理由要杀云夫人,若是想装作王老爷的死让他悲痛至极,只需状告即可,难道是想要满楼香?不对,他都要变卖家产上京了,拿到满楼香也不过是多几百两银子,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

      沈镜吾拧着眉头,不慌不忙地跟在赵天与云夫人的身后。

      “大公子,节哀。”赵天走在最前头,率先说道。

      而后微微侧开身,站在他身旁的云夫人也跟着道:“大公子,节哀。”

      王庭安冷眼瞧着二人,并无反应,视线扫过云夫人时却是眸光意味不明。

      赵天便带着云夫人自顾走到灵堂内,棺木前有三个垫子,供亲朋好友跪拜之用,赵天自认为与王家关系并不亲厚,只自己拿了六支香放在烛火上点燃,而后递给云夫人三支,二人双手持香举至眉间,恭敬地作了三个揖,又将香插在棺木前的香炉里。

      在二人祭拜的时候,沈镜吾脚步迟疑地走至王庭安面前,偷觑着对方的脸色,双手紧扣着,大拇指还互相饶了绕,其实他想当面问问王庭安究竟是为什么要杀了云夫人,但他要是现在问出口,必定被赵天听见。

      于是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说道:“节哀。”

      王庭安眼里的冷意散了几分,面上还是无悲无喜,喉头翻滚,却没说出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见他这样,沈镜吾只以为他还沉浸在悲恸之中,也不打算再说什么了,伸出手握了握王庭安垂在身侧的左手,以示安慰,而后也走进灵堂拿起香祭拜。

      王庭安是背朝灵堂站立的,他的视线从沈镜吾出现起便一直追随着,直到对方从他身侧走过,进入灵堂,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他还是一直保持侧头的姿势,好一会儿后才转过头,却是眼帘半阖,以挡住眼里弥漫的痛苦,左手虚握着,似乎想留住那一抹温热。

      来往祭拜的人络绎不绝,却都没有过多打扰站得像一根柱子的王庭安,等他再抬眼看时,沈镜吾三人已经走了。

      时间一晃就过了七天。

      何为贵独自上门来找宗朔,也没避着赵天等人,是来询问绞杀狐狸的事。
      原来他带了官差亲自上山,细细搜寻了两天,连个狐狸的影儿都没发现,难道那只狐狸逃到了别的城镇?他心存疑虑,便急匆匆地上门来找宗朔了。

      宗朔先是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绘出了岩城的形状,继而拿出龟甲,在龟甲中点燃了一根黑色的细毛,这细毛是他让赵天在那根鞭子上特意找到收好的,只见细毛化作一缕青烟,缓缓飘到了水渍上方,久不散去。

      “还在岩城。”宗朔大掌一挥,将青烟彻底拍散了。

      何为贵面色迟疑,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他知道那只狐狸颇难对付,然而他身边并没有多少可用的人,普通的官差只怕一对上就是个死字,如今又隔了许多天,他担心那只狐狸会在周边的村镇或是城里引起骚乱,到时候就不好办了。

      因此他还是试探地问道:“你能否逮住这只狐狸?便算我欠了你一个人情,以后若是有事需要我,我自当竭尽全力。”

      “我,自,当,竭,尽,全,力,哼。”沈镜吾撇了撇嘴,哼哼唧唧地小声道。

      声音虽小,整个屋里也只有何为贵这个不习武的人听不见,赵天与赵叁俱是低头憋着笑,努力不让肩膀抖动,宗朔则挑眉看着他,眼里也满是笑意,一副迁就纵容的模样。

      何为贵只听见好似有蚊虫飞舞的声响,也没多想,看见站在宗朔身后的赵天与赵叁二人都低着头聆听,不免感叹:平日这二人见到自己可没这般恭敬,今日倒是他仗了宗朔的势了。

      “算上这件事,你已欠了我三个人情了,可有想过怎么还?”宗朔并没有一口答应,他可不想让人觉得他是个烂好人,好似求到他面前的都会应下。

      何为贵眨眨眼,更加不好意思,耳朵尖有些绯红,“你但凡有需要我的事情,我一定不会推辞。”

      说完自觉好像是推脱之言,宗朔如今的身份地位还能有什么求到他头上的事,便直起脊背,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听闻有一种子母蛊,母蛊能够任意控制子蛊,我愿意服下子蛊,只要你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在所不辞。”

      何为贵想到那两个人情,一个是为了保全被发配西北的昭王欠下的,一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家族欠下的,宗朔真的助他良多,便是让他从此成为宗朔的傀儡,他也是愿意的,更何况宗朔并不是这样的人。

      “行了行了,这桩差事我替你办了,你要是成为我的子蛊,昭王怕是会带着西北军踏平青云殿。”宗朔摆了摆手。

      何为贵扬唇一笑,接受了这份好意,心底暗自决定日后可以给赵府多行些方便,而后便告辞走了。

      “大人,您何时去绞狐,我与您一同去吧?”赵天询问道。

      “我我我,我也去。”沈镜吾双手搭在宗朔靠着的椅背上,微微倾身,侧头看着他,一双星眸扑闪扑闪的。

      “那我也去吧,我还没见过黑的看不见的狐狸,这得有多黑。”赵叁施施然地道。

      宗朔嘴唇蠕动,眼看那个“不”字的嘴型已经出来了,沈镜吾便一把捂住他的嘴,粗声粗气地道:“行啊,那你们就同我一起去吧。”

      而后又回复自己清亮的嗓音,“好嘞大人。天叔叁叔,咱们要不要带两块饼子和水囊,万一要在山上呆一天呢。”

      “对对,那我们先去准备准备。”赵天应声,拉着赵叁脚底抹油跑了。

      宗朔扯下捂着自己嘴巴的两只手,垂着脑袋低笑两声,而沈镜吾却并未将手收回,反而隔着椅背双手收紧将对方抱住,下巴还搁在宗朔的颈窝处摩挲。

      我现在好像越来越会吃豆腐了。沈镜吾给自己点了个赞。

      而他并没看到宗朔的眸光幽深了几分。

      恰在此时,一名小厮走到院里,恭敬地站在屋外朗声道:“少爷,王家公子在府外,邀您出去一见,说他是来辞行的。”

      辞行?沈镜吾站直了身子。

      是了,已经过了七天,三天前王老爷与王夫人已经下葬了,在这短短三天里王庭安却已经将王家除了那座大宅之外的田地铺子都卖了个干净,原本他还想将那座大宅也卖了,但王老爷的那些妾室庶子死都不肯收拾东西,他留了点钱和仅剩的两个铺子就撒手不管了。

      短短三天时间,偌大一个王府就分崩离析了,王庭安将变卖后的银钱换成了一车车的粮食,敲锣打鼓地送到府衙,言明若有天灾就当王家出力了。岩城百姓都知道他年纪轻轻就中了举,现下又是视钱财如无物,说起他都是一片赞誉。

      而沈镜吾也越发确信王庭安一早就计划好了,否则哪能在三天之内将王家数十个铺子和几千亩的良田都卖出去,又能将这些钱通通换成粮食。

      其实他心里也很纠结,一方面他真的拿王庭安当朋友,可另一方面王庭安能毫不犹豫冲云姨下手,虽然他觉得其中有不为人知的理由,可焉知下次会不会朝赵天、朝他下手呢,至于朝宗朔下手,他想都没想过,就凭宗朔那深不可测的实力,谁能算计?

      罢了,就去道个别,前尘往事尽消,今后大道各走一边。

      “大人,我出去与他道个别。”沈镜吾脚步匆匆朝府外走去。

      宗朔看着沈镜吾远去的背影,用指尖碰了碰温热的颈窝,而后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低声呢喃道:“方才还抱着我,现在转头就去找别人,这是什么意思?”

      屋里一片寂静,他闭了闭眼,想起了一张早已被他忘记的模糊脸庞。

      赵府门外,一辆毫不起眼的质朴马车停在巷子口,王庭安负手而立,橙黄日光照着他颀长的身形,在地上映出一道修长的影子,他的五官融在光线中,有一种不真实的清俊。

      王庭安垂眸望着地面,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然而负在背后的右手却微微攥拳,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直到一道清亮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庭安!”

      王庭安虚拢着的右手猛地一紧,而后又松开,缓缓转身看着面前的沈镜吾。

      七天了,只除了灵堂那短暂的一面,二人便再也没见过。镜吾没来找他,他以为是自己的做法让对方后悔交了这么一个朋友,又或是七天前自己太过冷淡,镜吾不愿来找他,他便也压抑着内心的情感,不敢上门。

      直到马车快驶出城门,他的心神越来越乱,心头也有一道声音说如果不来必定会后悔,于是他又让小厮调转马车,朝着赵府来了。

      若是镜吾不愿意见他,他就不再靠近,只等日后自己当了大官再来相见,届时再将一切都解释清楚,若是愿意见他,怎么会愿意呢……

      可是现下镜吾真的出来了,他真的愿意见他!

      王庭安的心情大落大起,眼角竟然浮现了几分猩红。

      沈镜吾脚步一顿,诧异于对方眼里的炙热情绪,“你怎么了?”

      “我只是,太高兴了。”王庭安上前两步,将沈镜吾拥在怀里,这才放肆流露出目中的依恋之色,一字一句地说道:“镜吾,谢谢你愿意出来见我。”

      沈镜吾这人就是见不得长得好看的人露出这番可怜样,于是想也不想,就直截了当地说道:“说什么呢,我们是朋友。”
      至于之前脑子里滚过的什么各走一边的话,早已经被他抛到脑后了。

      “公子,时辰不早了,我们再不走,天黑之前就赶不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了。”原本站在马车旁边的小厮见两人抱了好一会儿还不撒手,便上前打断道。

      王庭安眼里泛上冷意,借着宽大袖子的遮盖,用指尖在沈镜吾的背上一笔一画地比着字,同时嘴里还说着话,“镜吾,不要忘了我,等日后你去京都,一定要来找我。”

      沈镜吾无可无不可地随意应了一声,视线却扫过那名开口说话的小厮,此人下盘极稳,穿着一身干练的短打,腿侧和腰侧微微鼓起,里头怕是塞了匕首一类的东西,上身臂膀肌肉发达,几乎快要撑破那一身麻布衣裳,而那一双眼睛更是如寒星一般锐利有神,另一位小厮也是这番模样。二人的太阳穴虽不明显,可比平常人要鼓囊些,可知也是有内力在身的。

      王庭安这是从哪找来的两个人?绝对不是王府从前的小厮。他在自己背上写字,是不想让这二人知道?

      沈镜吾垂下眼帘,仔细感受王庭安在他后背描绘的字,这是——小,心,云,夫,人?

      王庭安适时地松开拥抱,双手放在沈镜吾的肩头,以自己高大的身躯挡住背后小厮探查的视线。

      沈镜吾一脸惊愕,小心云夫人?为什么?王庭安是副相的人,难道他知道什么,是副相想要对付他们?可他们与副相并无交集。不,不对,叁叔说过副相很得周帝的信任,那么其实是周帝要对付他们?是冲他来的,还是冲宗朔来的?

      一个又一个谜团压在沈镜吾的心底。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王庭安要杀了云夫人的原因?是为了我?沈镜吾心中恍然。

      沈镜吾也用指尖一笔一画地在王庭安胸前写着字。

      你,要,小,心。
      王庭安心里默默地念出,眉宇间笼罩着掩饰不住的愉悦之色,一股暖意从心头涌出,他又倾身将人抱住,手掌在沈镜吾的腰侧摩挲着。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面上浮起暧昧意味十足的笑容,其中一个小厮还竖起两个大拇指弯了弯,不屑地撇了撇嘴,惹得另一个小厮咧嘴,无声地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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