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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9
贺暮云忆起初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可爱,一蹦一跳地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袖,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问:“公子,我好像迷路了,这条路通往哪里呀?”
贺暮云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洞,此刻的模样莫名傻气,在官场历练出的人情往来让他堪堪收回思绪,冲着不远处的小姑娘浅浅一笑,转身走了。
他满怀心事地回到贺府,问家仆找来酒喝。
贺暮云平时只饮清茶,极少喝酒,可那小姑娘的脸,不知怎的勾起他心里尘封已久的往事,悲伤上涌,不得自在,实在难以入眠。
他找了她七年了。
以他之才,本在三省六部有大好官程,为找她费尽心机,将自己调进长风院,只做了一个打杂的文书总管。
并非无人惜才,翰林院掌院大人曾想将大千金许配于他,明示暗示保他进内阁,可心上人无处可寻,他的心如一汪死水,再难情动。
烈酒入喉,醉花了眼。
那时的贺暮云很慌张,脸都憋红了,想看却不敢多看姑娘一眼,躲躲闪闪地指路,真真切切地心动。
鲸山小院。
郁夜听完一耳朵闲事,没觉得有趣。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见着陈无宁,总感觉惹不起这人,连少爷脾性都会不自觉地收敛三分。
他从昨日起就开始盘算搬走这事,反正他有的是钱,哪处不能落脚?
可一想到要离陈无宁而去,心像被剜了一块似的,光想了一个开头就难受得作罢。
夜色深沉,两人躺在床上,人为的隔出一条楚河汉界。
陈无宁也不知怎么了,离他十丈远,恨不得睡进墙壁,郁夜靠边躺得半个身体都快掉下去,床中间留出的位置再塞两个人不成问题。
两人各怀心事,都失眠了,郁夜默默为自己辩解,一定是在家的时候太无聊,浑夕山上除了家人就是师兄弟,没知已朋友,因此一不小心遇见一个,产生了一些别样情绪,可以理解的吧?
这处是凡尘,凡尘与仙门肯定不同,心情自然也不同,很好理解的吧?
他还没复健完,黑暗里传来陈无宁轻轻的声音:“你要不走吧,待在我身边也没什么意思。当然,如果你喜欢这个院子,我走也行。”
这话如当头棒喝,敲得郁夜的心肝绞着痛,下意识接话:“我不走,你也不准走。”
“各有各的路,”陈无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总有一天会分开的。”
他说得对,郁夜却感觉五内俱焚,眼前突然闪现出两人分别的场景,痛得他完全没了理智,也不装怪了,一个翻身,有点想抱抱陈无宁。
可手终究没敢搭上去。
郁夜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还会停留多久?”
陈无宁:“大概八九个月。”
郁夜心算自己离开的时间,是差不多的,他压抑着情绪,语气显得有些冷淡:“那我们不闹了,闹来闹去没意思。”
陈无宁翻了过来,面对郁夜。
屋里并非全黑,中秋时分,月儿高高挂于云端,一瀑莹白透进床铺的轻纱间,他看见郁夜眼睛湿湿的,闪着光。
陈无宁忽然释怀了,带着些氤氲的笑意数落他:“明明是你在闹。”
郁夜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算领了这句埋汰。
次日早晨,庄苼不敢出来吃饭了,飞絮三请五请,他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觑着郁夜的脸色,没看出这疯狗要活剐了他的意思,讪讪挪到桌边。
郁夜不作妖了,和气宣布:“明日中秋佳节,我请大家吃饭。飞絮,你等会儿跑趟腿,打听一下哪家饭菜有名,订上一桌。”
飞絮领命称是,庄苼心里奇道:睡了一觉,旁边这是换人了?
乌雪泥高兴得手舞足蹈,还不忘再讨个好:“师兄师兄,明天过节,这几天的早课就免了嘛。”
她想得太美,得到一语毙之:“小泥巴,你就做梦吧!”
乌雪泥默默破口大骂。
吃完早饭,各干各的。
书本摊在桌面,乌雪泥低头念一句,仰头背一句,低头念了下一句,仰头又忘了上一句,天在旋,地在转,她头昏眼花,恨不能一头撞死在书里。
下山几个月了,她还没新学会几个字,陈无宁总算能理解师父教书育人的癫狂,自觉已经尽了力,发现师父很有远见,这没出息的小师妹将来恐怕得靠一身皮囊过活了,还是在不长残的情况下。
庄苼出门寻机缘了,他的房间被鸡零狗碎塞了个满当,却没讨得宿林哥一句好话。他不气馁,想来这些俗世玩意儿入不了哥哥的眼,想着再找些宝贝。
宿林要么在街那头喝茶,要么不见踪影,没人知道他在忙活什么,大家习以为常。
陈无宁照常练剑,身姿越发利落,剑风过处,蓝雾树叶飘洒,卷着细微清香,浸了满身。
一旁观赏的郁夜心有所动,抬脚出了门。
中秋家宴,本是至亲好友团聚时分,诉一诉闲话家常,品一品红尘浮生。
他们这一行,有被师父赶走流浪的,有离家出走的叛逆少爷,有连自己是什么品种都不知道的,也有纯粹的败家子神经病,天南海北凑了一桌。
郁夜在钱财方面十分大方,于南门雀生楼设晚宴,乌雪泥这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跟着陈无宁朝二楼包厢跑去,边跑边欢呼。
上上下下的客人衣着皆不俗,都拿捏着气度,不是富商就是大臣。
六人于“仙字号”包厢落座,流水似的菜肴端上来,小二舌灿莲花地报菜名:“单笼黄金酥、天胜奴、醉贵妃、婆罗松稀、见风沉、汉宫玉面、酒酿鱼、八仙过海、钗头春、锦绣丸……”
花样太多,别说乌雪泥,就连陈无宁也只认识那碗面和那条鱼。
作为东道主,郁夜人模狗样地摆谱道:“与诸位相识有一段时间了,茫茫九洲相遇,颇有缘分,值此中秋团圆之际,本人借一桌薄宴,聊表心意……”
他平时哪这般客气,装得忒过了,大家吃他嘴短,只好端正坐着,任他虚与委蛇地长篇大论。
幸好有乌雪泥这小家伙,她盯着满桌子菜吞口水,哪里还想听这些莫名其妙的车轱辘话,幽怨地说:“郁哥哥,你怎么奇奇怪怪的,快不认识你啦!”
郁夜十分享受众人的注目礼,正讲到兴致之处,意犹未尽,被一个小丫头扫了面子,又不好发作,只得干咳几声:“呃,我说完了,开动。”
庄苼隔空给乌雪泥竖起大姆指:“小鬼,哥明天带你买糖吃。”
中秋夜宴,一派祥和,你来我往间,大家暂时放下各自的小龃龉,插科打诨好不热闹。
庄苼起了兴头,嚷着要喝酒。
陈无宁想起第一次喝酒,师父吝啬,只给他倒了一个浅杯,这时回忆起来,口中竟生出一些馋意,附和道:“喝点吧!”
郁夜瞄了陈无宁一眼,这人表面自律,私下还会喝酒?
他倒要看看!
飞絮打开包厢门,问小二要来酒水。乌雪泥好奇酒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能让师兄都牵肠挂肚的。她小手偷摸伸来,陈无宁眼尖,一声喝住,嘱咐飞絮看紧她,小孩子喝点奶就行了。
陈无宁端起酒杯,凑近鼻尖,闻了闻酒香,流淌着一股子花蜜味。
他心里也没个数,只觉得酒香诱人,便一饮而尽。
他如此豪迈,庄苼跟着喝了起来,还不忘给宿林递去一杯,想他尝尝这红尘热烈。宿林恐怕被这时的氛围带歪了,竟没有拒绝。
郁夜从未饮过酒,自小家里看得严,他哪来的酒喝,下山后没人提,便没起过这个念头。此时见大家都在喝酒,甚至连宿林都在喝,忍不住尝了几口。
几壶酒下肚,一桌的人醉意上头,东倒西歪,坐没坐相,口齿不清地糊言乱语,大着舌头谈天论地,恐怕都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飞絮不禁扶额,想着拿这些醉鬼怎么办?她可弄不回去。好在宿林喝得不多,还剩一丝清明在,他用这点清明从指尖逼出酒气,整个人攸地清醒。
庄苼趴在桌上,已经半合眼皮,嘴里却嘟囔着,一声声轻唤宿林的名字。
陈无宁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或许只在单纯发呆。郁夜一只手把玩酒杯,杯中酒轻轻晃荡,他的眼神却不在这,只心无旁骛地看着陈无宁。
陈无宁脸上飞起一层红云,煞是可爱,郁少爷酒意上头,越看越可爱,越看越欢喜。
飞絮与宿林商量几句,飞絮牵着乌雪泥下楼,订了马车,宿林则负责将一个个醉鬼弄上去。
折腾到后半夜,一行人终于回了鲸山小院。
陈无宁倒在床上,不醒人事。
郁夜的酒量天生不错,颠簸一路,竟找回一丝神智。他偷摸从乾坤袋里翻出一支男子样式的玉簪,那玉簪通体阳绿,一看就价值不菲,簪头还刻着一朵小花。
他不管陈无宁睡没睡着,使劲摇了摇,陈无宁好梦被扰,从混沌中缓缓睁眼,脸上带着些许傻气。
郁夜:“你醒了?”
陈无宁似乎没听懂,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慢慢点头。
郁夜将玉簪揣进他手里,陈无宁低头瞧了瞧,眼神涣散,不明所以。
郁夜:“这是送你的。”
陈无宁还是没听懂,又过了一会儿,才挂出一个浅浅的笑。
看着他晕染开来的笑容,郁夜心底生出一丝甜蜜,嗔怪道:“收好了,瞧给你美的。”
趁人醉酒欲行不轨实非君子所为,可这黑灯瞎火的,反正谁也看不见。郁夜侧过身,美美地将手搭在了陈无宁腰上,非要搂着他睡一晚,甚至连明天被揍的借口都想好了:醉了,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
好在第二天他先醒,暗搓搓收回了这只放肆的爪子,将自己打扮得风流倜傥,去院里等投食了。
陈无宁这一觉睡得有些晚,醒来后发现手里拽着一根玉簪,他努力想了一会儿,收进了随身乾坤袋。
明日即是科考日,陈无宁想起还有身世文书没写,包先生恐怕今天便会上门来取。
做戏做全套,他一咕噜爬起,找到信封,在早饭桌上将此事粗略一说。
用过早膳,几人趴在连廊里的桌子上,提笔交待。
陈无宁的身世很好写,总结起来,大约就是曾祖乃织造匠人,祖父经营布匹生意,父亲子承父业。
他快速写完,看见郁夜和宿林还没落下一个字。
课桌被哥哥们占领,乌雪泥得了一早清闲,兴奋地围着大家转圈。师兄遣词造句十分晦涩,她根本看不懂写了什么,于是朝庄苼的纸上瞧去,为展示她肚里有墨,她声情并茂地朗读起来:“本人姓庄名苼…家…万中无一,曾祖乃大家…百年前西下大…狠狠了…”
一桌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实在没听明白她念的什么。
庄苼放下笔杆,冲乌雪泥骂道:“快打住吧小鬼,你好歹用些功,多识几个字行吗?”
庄苼清了清嗓,春风得意地念:“本人姓庄名笙,家境富裕,万中无一。曾祖乃大探险家,百年前西下大洋做生意,狠狠赚了许多,是东方最有钱的船商。祖父从小过得很好,成年后接管商船货运行,只是不知道哪天脑子抽了,将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送去修仙。父亲不负众望,成为五大仙门里子桐派的大长老,他道法无边,厉害极了……”
又来又来,陈无宁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重写,把修仙这段删了,换别的说法。”
庄苼摸着脑袋,格外不解:“怎么啦?我写的都是事实,你嫉妒我。”
陈无宁相当无语,不得不给他解释:“修士与凡人不宜搅和在一起,凡人食五谷,重生产,修士堪破大道,追求飞升,两者本就互不搭边。你觉得人间帝王会允许那些呼风唤雨的大能入朝为官吗?这天下岂非乱了套!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那位厉害极了的父亲没给你讲?”
庄苼和郁夜两人,虽然性格作风南辕北辙,说白了都是一言难尽的败家子,但在陈无宁面前,他两个就是嚣张不起来,总觉得要是逆了陈无宁的意,定然没好果子吃。
大约纨绔都怕油盐不进的执拗,庄苼低低骂了什么,手上却老实地换了一张纸,重写重写。
郁夜迟迟不动笔也是这个原因。
他哪来什么祖父曾祖,压根儿就没听说过,他爹睁开眼睛就走上修道之路,与凡尘八竿子远,乱编都不知道怎么起头。
陈无宁一眼看出他在磨蹭什么,解决了庄苼的问题,又来集中对付郁少爷。
他想了想,问:“你家那边盛产什么?”
郁夜:“花木?香料?玉器?反正就这些。”
陈无宁:“那写从祖上经营玉器。”
郁夜乖巧地“哦”一声,总算有了头绪,开始胡编乱造。
陈无宁偏头一瞧,见郁夜的字迹潇洒恣意,相当有大师风范,一看就是从小磨出来的功夫。
宿林就更难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哪里去编出三代?
他听了陈无宁对郁夜的指导,若有所思,下笔从简:“曾祖务农,祖父务农,父亲务农。”
这身世看得人眼泪花都下来了,寒门学子的辛酸一语道尽。
庄苼盯着宿林落笔,虽然知道这是编的,仍然忍不住地心疼:“哥,我家很有钱的,绝不会让你吃一点点苦,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好不好?”
郁夜真是看不惯庄苼的臭德行,后悔那天揍他揍轻了,头也不抬地拆穿道:“白痴,你看他像缺什么吗?身上一件衣服,恐怕就能买下一个雀生楼。”
宿林一向着浅色麻衣,清淡得很,大家还真没看出他的衣服这么值钱,整齐一致地打量起来。
宿林不以为意,淡淡道:“我入凡尘后,有回顺手救了一个小精怪,恰巧是一只雪蚕,她便织了几件衣服送与我。行走人间穿不得这么好的东西,便在上面附了道化形。”
他挥挥手,身上暗哑的轻麻料子瞬间变得水光荡漾,仿若生华。
尽管眼前大变衣裳,庄苼完全不觉得有压力,不就几件衣裳嘛,管它值几个楼,他也养活得起!
果不其然,包先生午后登门,见他们已备好文书,松了一口气,给陈无宁带了个信:“贺大人说与小公子一见如故,让在下转告,他这段时间忙于科举一事,待放榜后,寻时间与小公子再聚,还望赏光。”
陈无宁礼貌应下,想着明天便科考了,他们肯定不能在小院待了,若包先生闲来无事,到这边转悠,他这一行不应该在考场上么?岂非明白露了馅。
得出门避上几日。
傍晚时分,陈无宁宣布了他的决定,将其中原由一并告知。
宿林给出了解决办法:“我知道一个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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