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空地

　　吴旭的精神鉴定结果过了两天才传到钟言耳边，纪北在周五下午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宿舍收拾回家要带的衣物，忙乱之中直接把电话点成了外放。

　　“他有双相。”
　　纪北的声音被塑料袋哗啦哗啦的声响掩盖住大半，钟言有些听不清楚。

　　“你说他有什么？”钟言越过行李箱对着桌上的手机问。

　　“我说——他有双相情感障碍，”纪北拖着嗓子大声重复着，“但是……”

　　“但是什么？”汪栩然没忍住凑了过去。

　　“诶你也在啊，”纪北自然地打了声招呼，便接着说了下去，“法医鉴定过死者身上的伤势，除了割到大动脉的致命伤之外没有过多多余的刀伤，基本上可以判定为正常精神状态下的冲动杀人，不过那天算是吴旭自首，所以刑期会适当减轻，之后也会给他定期安排治疗和复查，大概情况就是这样，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正式下判决书，不过基本上得判个四五年了，我想你们两个应该都有权知道这个结果，所以刚收到消息我就打过来了。”

　　“谢了，”钟言把最后几本书塞进行李箱里，“你打过来就是说这个吗？”

　　“你刚开的免提吗？”纪北问道。

　　“啊，”钟言把行李箱合上才拿起手机，“现在不是了，还有什么事吗？”

　　“下周的公开课结束后你有空吗？我想去趟图书馆把书给还了，顺便再借几本别的。”

　　“这么快就看完了？”

　　“不是，是看不下去了，”纪北挪揄道，“我脑子没你那么好使，我放弃了。”

　　“怎么就放弃了，”钟言用脸和肩膀夹着手机，一手打开电脑翻看着课表，“你等下我看看啊……下周公开课是在周四下午第二节，之后我没别的事，应该有空，正好我也去图书馆看看有什么能借的。”

　　“好，”纪北很快就答应了下来，“哦对，你记得借我一下上次的笔记，前两天太忙了我都给忘了。”

　　“行，”钟言刚准备挂掉电话，扭头便看见蒋丛林一脸着急地对着自己的右边小臂比划着——问问他的伤啊。
　　“你伤好点没？”

　　“就那样，”纪北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洗澡还是比较艰难，得举着胳膊洗，除此之外没什么不方便，不过还好不是伤筋动骨，皮肉伤养养很快，现在已经在结痂了，不用多久就能好。”

　　钟言听到纪北瞒哄的话语有些不爽，“你小心点。”

　　“还说我呢，你脸上的伤好了没？”

　　“结的痂还没掉，”钟言摸了把自己的脸，猛然想起这次回家还没想好该怎么跟爸妈解释这身伤的缘由，没忍住骂了一声，“我靠！”

　　“怎么了？”纪北立即问道。

　　钟言却用一个问句回答了纪北的问题，“你等会儿、不是，你这两天有空吗？”

　　没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纪北的疑惑更大了，“有空啊，怎么了？”

　　“……陪我去趟我家。”

　　钟言的话在纪北耳里显得格外莫名其妙，疑问具象成了一声拔高了好几度的：“啊？”

　　“这个忙你不帮也得帮。”钟言不由分说地做着决定，径自说了下去，“我去程队家附近那个地铁站找你，我过去大概半小时，你收拾一下。”

　　纪北被钟言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不是，帮什么忙啊？”

　　“帮我应付我爸。”钟言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要不带一两件换洗衣服吧，我怕我妈非要把你留下来住，别的等会儿我再跟你解释。”

　　“了不得，”刘铭宇在钟言挂断电话后忍不住鼓起了掌，“竟然有人能在和钟言认识一个月内被带去他家里，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话刚落音他便得到了钟言的一个眼刀，却意外地没有挨骂。

　　蒋丛林这才敢把话接下去，他的胳膊搭在椅背上冲着刘铭宇挥了挥，“这又不是普通的一个月，刚认识就碰上这么意外的事情，一下子熟起来也是正常。”

　　钟言对上蒋丛林投来的目光后无奈地叹了口气，默认了对方的说辞，“行了，我先走了。”

　　纪北在地铁站闸机口外面看到钟言的时候，站在里面的人刘海都懊恼得到处乱翘，他刷完码进去的时候没忍住揉了把钟言的头发，“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爸，”钟言忿忿地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拍开纪北的手，“他肯定要问我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是不是去打架了，我就算说实话他也不听，搞不好得骂骂咧咧一周末，我都一个半月没回去了，可不想好不容易回一趟家还要跟他吵架。”

　　“那你怎么不找你室友？”纪北有些困惑，“他们的话你爸也不信吗？”

　　“不信，”钟言扯了扯嘴角，“之前他们都去过我家里，我爸就算不认识也得眼熟他们几个，他会怀疑他们是来陪我演戏的。”

　　“那我胳膊上还有伤呢，你也不怕你爸以为咱俩打了一架啊？”纪北调侃道。

　　钟言瞥了眼纪北的胳膊，叹了一声，“我要是有这个能耐把你弄伤成这样，我爸说不定得笑出声。”

　　说罢他敲了敲行李箱的拉杆，平静地说道，“放心吧，他没无理到那个地步，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又爱跟人吵架又怂的小屁孩，真要以为你胳膊上的伤是我弄的，他还不至于。”

　　“你还怂吗？”纪北抬起眉，有些意外地看着一脸满不在乎的钟言。

　　“挺怂的，”钟言耸了耸肩，并没有对这个评价感到不快，“我可从来不跟人打架，我惜命，而且懒。”

　　“你是不是自我认知有点问题，”纪北哑然失笑，举起还绑着纱布的胳膊在钟言面前挥了挥，“你要是怂，我这胳膊绝对得废了。”

　　钟言盯着还有些还透着些血迹的纱布皱起了眉头，“那是突发情况，不能和平时相提并论。”

　　“我本来以为你是那种遇到打架斗殴都不会去围观的类型，”纪北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等待着钟言的回答。

　　然而钟言却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我确实是。”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脚下踩着的黄色警告线说着，“我对大多数人身上发生的事情都不感兴趣，最多碰到了看一眼就走，没有人报警的话我可能会报吧，倒也不至于冷漠到这种事都不管。”

　　“大多数人啊……”纪北微微仰起头感叹，“大多数人都和我们一样，也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存在，也没有人想过自己会得到陌生人的关注吧。”

　　“那不一定，”钟言那双偏圆的眼睛在沉思时眯了起来，“有些人正是因为不想接受自己的普通而做一些哗众取宠的事情，如果是出于这个原因扰乱社会秩序，那当然要交给法律来评判。”

　　“没想到你还挺有道德感。”纪北说话之余，地铁刚好到站。

　　“不，这不是道德感，”钟言拎起行李箱，大步向前跨上了车厢，“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主观的，所以不想过多地审判他人的生活，我觉得这么做很没意思，才会觉得，这种事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处理。”

　　“但你还是帮了我一把。”纪北的手扯着挂在左肩上的包带，笑盈盈地看着钟言，“我没觉得你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无情。”

　　“你不一样，”钟言沉默了片刻，用力吐出一口气，“我只是觉得……没有人应该因为善良而付出代价，善良是无罪的。”

　　善良是无罪的吗？纪北听到这句话从钟言口中说出来喉咙有些酸涩，“是吗？”

　　“嗯，”钟言撑着杆子抬眼看向他，眼神里多了分深沉，“我看人很准，但我很少在这么短时间内信任一个人，纪北，不要妄自菲薄。”

　　面对直白的认可，纪北的情绪有些克制不住地翻涌，钟言的话语如同雨滴落地，在平静的地面上激起一阵涟漪，“你这小孩还真是……”
　　意外地成熟啊。

　　地铁的开门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有些沉重的气氛，涌进车厢里的人毫不客气地往两人身上挤，钟言下意识将纪北往自己身前扯，死死盯着那只受伤的胳膊，“你小心点，手别被挤到了。”

　　温热的掌心按在纪北的左肩，他没去挣脱，只是无言地往钟言的身边挪了挪，肩膀与肩膀相抵，他感觉到自己的重量向右边倾斜，来自他人的温度第一次没让他被灼伤，纪北觉得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维持平衡的支撑点。

　　钟言的家在市区外围，风景很好的一带，只是交通不是很方便，两人在地铁后还折腾了快半个小时才在弯弯绕绕的小路里找到钟言的家门。

　　米白色的外墙被藤蔓覆盖了大半，木质大门也有些受潮，却不影响整体建筑的复古，纪北惊讶地转头，“你家……住别墅啊？”

　　“啊，”钟言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算是吧。”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把喜悦的神情再一次带到纪北脸上，“没想到你还是个少爷。”

　　“得了吧，没那么夸张，”钟言把书包背到身前，低头摸索着不知道被自己扔到哪个角落里的钥匙，“也就十来年前趁着这块房产刚起步的时候买的，那会儿房价低，我家没你想象得那么有钱。”

　　“至少物质上很富足，”纪北不可置否地说道。

　　“你也没差多少吧，”钟言瞥了眼纪北身上穿的衣服——虽然看不出是什么牌子，但也足够干净利落，基础款的T恤甚至被他穿出了一丝高级感，钟言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听班里女生在课间讨论的所谓clean fit，他当时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风格，现在觉得，大概就是纪北这样的吧。

　　纪北并不介意被钟言盯着看，只是见状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和你比还是差了一点。”

　　“就这么一点，”钟言把纪北的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了一起，另一只手将钥匙插进了门锁里转动了一下，随后便听见一声清脆的开锁声，“别废话了，快进去吧。”

　　“好的少爷。”纪北跟在他身后，语调还是上扬着。

　　“你有完没完了。”钟言懊恼地回头骂道。

　　“钟言？你回来了啊。”
　　钟漓的声音蓦地从不远处响起，钟言一回头就看到哥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玩着手机。

　　“啊，回来了。”钟言的目光扫了楼下一整圈，“爸妈呢？”

　　“爸在楼上书房，你妈……阿姨她出去买菜了。”钟漓尴尬地笑笑，大概是在为自己话语中称呼的转换感到抱歉，他的目光往钟言身后投去，“这是你朋友？”

　　“嗯，纪北，”钟言拖着行李箱往房间走去，没有对哥哥做多余的解释，“我先带他放下东西，别的等我妈回来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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