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即视

　　不知是不是顾堇堇的错觉，何勉自打从艺术馆出来之后神情就一直不大对，说是疼的又不太像，更多是一种情绪没有落点的默然。

　　顾堇堇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他摇头，她于是看向陆时清：“你们等一下是一起去聚餐的么？”

　　顾堇堇基本可以做到方言和普通话无缝衔接，因为之前和陆时清是用方言交流，这时也自动切换到了吴语模式。

　　陆时清颔首应是，温润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试探着问：“一起去么？”

　　顾堇堇连连摆手摇头，浑身都透着拒绝：“我不去。既然你们一起聚餐，何勉就先交给你，如果有问题就打我电话，医药费我会报销的。”

　　何勉闻言眼睛微眯，终于出声道：“你这么处理经过我同意了么？”

　　顾堇堇抿了抿唇，用标准的普通话回应：“那不然你希望怎么处理？”

　　何勉把她理智而又警戒的样子尽收眼底，不紧不慢地说：“我现在还走不利索，聚会的地方就在附近，你给我当拐杖，送我过去。”

　　何勉说完，眸光悄然打量着顾堇堇，而她对此丝毫不觉有异，只是显得很无奈。

　　顾堇堇说：“非要使唤我不可么？你比我高那么多，撑起来真的蛮累。而且我可不愿再碰见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听到什么让自己血压升高的话。”

　　何勉不为所动：“我看你刚才也没有什么血压升高的症状，三言两语就把对方打发了么。”

　　他不说这话倒还好，话一出口，便把顾堇堇的火气轻易点燃。

　　顾堇堇俯视着他，长长的眼睫在脸颊投下一片阴翳，声线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你觉得看我和对方斗嘴很有意思么？看到我因为处理分手带来的问题而被人羞辱，你无动于衷也就罢了，是不是还在幸灾乐祸，觉得有趣至极？”

　　何勉再一次地从顾堇堇眼中看到了那种类似看垃圾的眼神。

　　而她在质问过这两句之后，甚至没有等他回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便不再看他。

　　她不需要他的回答，也不想和他再多几句拉扯。

　　因为失望透顶，所以无话可说。

　　顾堇堇做了几个深呼吸，把情绪都沉淀下去，避开陆时清和于思思的眼神，对他们说：“不耽误你们聚餐……我先回去了。”

　　她一手紧握着背包肩带，一手攥紧成拳，垂着脑袋让了两步，绕开几人，投身于人海。

　　何勉这次没有在原地停留，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起身追在她身后。

　　顾堇堇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大步追到近前、步履平稳的何勉，视线在他脚上幽幽地停留了片刻，又定定地转回他脸上，不无讽刺地扯了扯嘴角，转身默默加快了脚步。

　　何勉反应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刚才走不利索的话已经变得站不住脚，只得默默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她快他也快，她慢她也跟着慢。

　　顾堇堇走了好一段，发现何勉还在身后，忍不住出声让他别跟来：“你也不想让别人觉得你对我纠缠不清的吧？”

　　“谁要对你纠缠不清？”何勉见她终于开口，迈着长腿跨了一大步，由她身后走至与她并肩，“是你不要随便给人扣帽子还差不多。”

　　“你觉得我冤枉你了是么？”顾堇堇看也不看他，攥紧了手里的包带说，“那么请问，你有替我说过一句话吗？”

　　“我似乎没义务替你说话。”何勉顿了顿说，“你现在又不是我女朋友。”

　　顾堇堇无言以对。

　　即使她已经对他没有太多记忆，潜意识里却已经接受了他是自己喜欢过的人这样的事实，是以分手后无论两个人怎么争辩，她在其他人面前还是为他保留了体面，就连父母问起，也没有抱怨过一句。

　　她难免也会希望对方可以同样为她着想一二，但事实证明，她就不该对何勉抱有丝毫期待，何勉从头到尾在意的就只有他自己。

　　他的话其实并没有错，只是那样理直气壮的自我，让他们过往的一切都变得苍白如纸，就算她没有失去记忆，也不过是在纸上多几道裂隙而已。

　　良久，顾堇堇才轻轻叹了口气：“过分伶牙俐齿，非常地麻烦，一点也不值得支持和留恋……说起来是该恭喜你终于摆脱我。”

　　她自嘲地笑了笑，但很快就被泪水模糊了眼睛。她不想再在何勉面前掉眼泪，就只能昂着头，慢慢地把眼里的潮雾沁回去，双眼因此变得通红，像是玫瑰上的露珠在她眼底破碎。

　　何勉蹙眉道：“用得着这么阴阳怪气？”

　　“实话实说而已。”顾堇堇吸了吸鼻子，“你对我的评价只剩负面，分手的确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

　　她收拾了情绪，正视着何勉，何勉此时才看到她眼底的红，他被晃地一怔，良久才道：“实话实说眼睛怎么红成这样？一点说服力都没，倒显得自己逞强。”

　　“逞强？”顾堇堇摇头表示不是这样的，“刚失忆的时候，听人说起自己有男朋友，是我很喜欢的人，哪怕知道我们有在闹别扭，也难免会对爱情保留期待，但最终都被你一点点地扼杀。我并不为分手而难过，只是为自己的期待感到遗憾。”

　　顾堇堇之前从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这些，她对爱情的期待，早在一次次失落里成为了一种无法言说。

　　刚失忆的时候，何勉这个名义上的男朋友，对她而言其实就是个陌生人，她不知道该用什么的措辞和他去讲自己失忆这件事，便想着等他发信息过来，自己再看情况和他讲。

　　那时候她也有幻想过，他会不会心疼地抱她、哄她，就像是偶像剧里演的那样，安抚地亲吻她的额头，然而她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都没能等来一句问候，他竟是对她毫不在意，就这样和她保持冷战，直到因为工作见面。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和他沟通，但他完全不听自己解释，就那样直接地和她说了分手，让她从住处搬走。

　　她的记忆里还停留在大学住集体宿舍的时期，现实里却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过，她甚至不敢仔细去深思这一点，快速搬了家，让时间被忙碌填满。

　　之后的每一次会面，她和何勉之间的气场就没有什么合拍的时候，这次尤其糟糕。

　　即使她已经失去了记忆，她也坚信自己的确是喜欢过何勉的。身边的人知道，两人的合照知道，她为他亲手做的平安符知道，她为他设置的聊天置顶知道。

　　她对他的喜欢，点点滴滴都清楚知道，但大概也只有天知道，她曾有多希望自己也能收获被爱的点滴，可惜现实斑驳，叫她一无所获。

　　当她对他还抱有期待时，尚且会对他感觉失望，而当她彻底把他和自己做了分割，就连喜欢过这样的事也抛之脑后，他是否真的值得喜欢，也就变得不再重要。

　　事到如今，连遗憾都已经成为过往，顾堇堇反而感到无比释怀，轻轻地笑了：“万幸，我现在也不喜欢你，所以我同样地恭喜自己恢复单身。”

　　不喜欢你，这句话她说得平静，但落在他们之间却不止多了一粒沙，也不止是多一道划痕。

　　那块横在他们之间的无形玻璃，早已在他没有察觉到时间开了裂，下一步只能是轰然崩塌。

　　何勉手指僵硬地拢紧，有那么一瞬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最后是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打破僵持。

　　是江月影打来的，问他人在哪里，何勉说着让他们先去餐厅，自己随后就到，很快挂了电话。

　　他抿唇看向顾堇堇，却见她笑了笑，用那种有点寻常、可在他听来却又有点怪异的语气说：“玩得开心，拜。”

　　当然，她也会开开心心的，顾堇堇心想。

　　想到今天从家里过来时爸妈给她的行李箱里塞了很多好吃的，顾堇堇梨涡浅现，向着何勉挥挥手便步伐轻快地转身。

　　行走之间，傍晚的风被她卷起褶皱。风中桂香有一时地浓烈，又很快淡地嗅不清。

　　何勉站在原地，被街上骤然亮起的路灯刺地眯了眯眼，待他视线缓过，这时才发现不仅清风和花香散了，就连黄昏的余晖也在天边沉没。

　　城市尚未被黑暗吞噬，璀璨灯火照在脚下，却只拉出一道斜长孤影。

　　*
　　聚会的餐厅就在艺术馆附近，何勉到时，其他人都已经在了，正围着餐桌三三两两地闲谈。

　　陆嘉泽看到他们便开始起哄：“迟到的先自罚三杯。”

　　何勉接过酒喝了一口就算是认过罚，饶是如此也够让江月影意外。何勉其实很少喝酒，毕竟他是赛车手，而酒精会影响神经灵敏度，所以何勉轻易不赴酒局，罚酒三杯这样的话他一般也不会应的。

　　江月影于是轻声问他：“你还好吧？”

　　何勉摆了下手，目光在场内扫了一遍，在那个和顾堇堇起了冲突的女生身上停留许久，才问江月影说：“顾堇堇把包卖掉的事，你们都知道？”

　　江月影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身边的几个朋友，目光最后落在于思思身上，其他人也是一样。

　　尤其是刚才被当众打脸的女生刘箐，她被何勉锐利的目光看得心虚，忙不迭地说：“之前只是网友乱传，我们都没有轻信的，是因为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你亲口承认，我们才会看不起她。”

　　何勉转眸看向于思思，冷沉的眼神让于思思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在被凌迟。她的背后都开始微微发汗，勉强保持镇定地笑了笑。

　　何勉没打算让她就这么糊弄过去：“转告信誓旦旦的那位，谁作的怪谁收拾，别等着我出手料理。至于你……”

　　他话锋一转，缓步走到刘箐跟前，从兜里拿出捐款证明的原件拍到桌上，动作不太收敛。桌子在他掌下发出一声闷响，像是隐忍的怒啸。

　　刘箐吓得尖叫一声，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巴掌很可能下一秒就会打到她脸上。

　　然而何勉只是沉着脸问她：“仔细看清楚，是不是PS的？”

　　刘箐瑟缩着，只瞥了个大概就连忙摇头：“不是，当然不是……”

　　何勉发出一个冷沉的鼻音，把证明又小心地折好放回口袋，这才在空着的位置坐下，一言不发地又灌了一口酒，脸色差得像是全世界都欠他钱。

　　霍誉舟因为之前和陆嘉泽还在咖啡厅里坐着，并不清楚这几人之间闹了什么矛盾，眼见着何勉当众对女人发难，而江月影的脸色又十分不自然，不由得侧头问他：“你这是突然发的什么疯？”

　　何勉让他一边凉快，自己摸出电话默默翻了会儿微博。

　　在顾堇堇的聊天截图被流出后，他就没再怎么特地关注这件事，毕竟陆嘉泽这些损友就已经够他烦。刚才听到刘箐说起网友都在乱传谣言，何勉才后之后觉地意识到，事情并没有他所知的那么简单。

　　陆嘉泽和霍誉舟不论再怎么对他讽刺，顶多也就是嘲笑他魅力不够，送的礼物对方都不稀罕留，他们并不会把事情上升到顾堇堇的人品问题，毕竟大家相识已久，顾堇堇到底是不是一个拜金主义者，他们心里都有自己的判断。

　　但网友不是的，他们并不在乎事情的真相，只会借机宣泄自己的情绪而已。

　　[女人现实起来的时候真就还不如狗。]
　　[自以为攀上了高富帅，结果发现被白玩儿了几年，只怕恨的后槽牙都咬碎了吧，哈哈。]
　　[眼皮子浅成这样，也不知道当初怎么勾搭上的对方？]
　　[脸上装清纯，床上卖风.骚呗。]

　　龌龊的议论就像是滋生在阴暗角落的蛆虫，让人看得作呕。

　　何勉灌了一大口酒，才勉强抑制住那种生理不适，但酒精入口，却像是一股难以消散的火焰，灼地他五脏六腑都在烧。

　　他们怎么敢这么妄加揣测她，怎么敢？！

　　何勉不由得想起之前在咖啡厅前，顾堇堇双手攥拳努力保持镇定，却又难掩身体发抖的样子。

　　她面对着莫名其妙降临的羞辱，在陌生人前孤立无援，而他不仅没有声援半句，反倒是因为些细枝末节多了句纷扰。

　　何勉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长长地舒了口气，胸口却越发灼地厉害。

　　他周遭的气场都似火一样焦躁，聚会的气氛也因为这个插曲变得有些古怪，直到酒过三巡才略好一些。

　　今天说到底是江月影的主场，她动作优雅地举杯，让大家随意：“大家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就好。”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众人在热烈的祝酒词里欢呼着，何勉也随着其他人一起举杯，胸口再度被酒精灼烧时，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顾堇堇临走前的那句“玩得开心”。

　　每个人的笑脸在视线里都是模糊不清的，只有她离开时眼底未褪的红在脑海挥之不去。

　　何勉终于明白那句话为什么会又寻常又怪异。

　　她的确只是一句寻常寒暄，但那样已经连失望都不会再有的、过分的平静，是把他彻底排除在自己世界之外，而他无法回溯的后知后觉。

　　两个人之间的那道绳索，她已经放手，他还在拉扯。

　　越是拉扯，越是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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