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独醉

　　接下来这一日光景，夏晚风像丢了魂魄一样，丽春院也不去，城隍山也不去，就在自家天井里踱步。
　　陈醉的话掷地有声，从未有人和他说过如此深刻的话。他转来转去的，一颗心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少爷，您在这儿转了大半天了，没事吧？”婉儿正准备将煎好的药端进去，见夏晚风那古怪的模样，不禁担心起来。
　　夏晚风像是被人揭穿了心事一样，别扭地轻咳一声，“我没事，你快去送药汤，快去快去。”一迭声地催人进去，自己又在那里打转。
　　就这样折腾到午后，他听见房里传出些响动，接着陈醉就出现在门口。他仍穿着前一日的衬衣，连番的折腾早已没了挺括的模样，领口微敞着，难免显得凌乱和慵懒了些。他肩上还披了一件墨色的丝绒长褂，正是夏晚风叫人送进去的。那褂子本是夏晚风给自己做的，当时只觉得料子极好，便一时兴起找人做了一身，可做好了又嫌弃颜色沉闷，死活不愿意穿。如今倒正好给了陈醉，这颜色沉稳，正好衬人。只是他的身形比夏晚风高大了一圈，所以只能披着。这随意的动作，古雅的长袍，搭配他漂洋过海回来的西洋气质，倒让人惊艳地移不开眼睛。夏晚风原本是不屑于正眼瞧他的，此时却恨不得狗腿地夸人家玉树临风。
　　“你……病好啦？”夏晚风关心了一句，眼睛却毫不客气地盯着人家猛瞧，陈醉也不怎么介意，轻轻嗯了一声，便穿过半个天井往东厢房走去。
　　“哎，你做什么去？”夏晚风此时像个小跟班似的，又别扭又热情地贴上去。
　　“……，回房间。”
　　“哦。”夏晚风怏怏地哦了一声，觉得无趣。
　　陈醉见他那蔫菜似的样子，又于心不忍，终于还是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对他说，“昨晚，谢谢了。”
　　夏晚风瞬间又不好意思起来，故意大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本少爷大方惯了。不过我那龙床可不是谁都能碰的，我未来的小媳妇都还没躺过的，你可是头一个。”话匣子一开，他就又没个正经起来。
　　陈醉觉得就不能迁就他分毫，赶紧转身跨进自己的房间。这一进去，脑子又是嗡的一声。一张巨大的架子床几乎占满了他的房间。厢房本是给远房亲戚或贴身保姆用的，装饰并不华丽，也不算宽敞，被这样一座巨大家具侵占了，显得有些荒唐。
　　“怎么样？给你换了新床，保证不会塌的。”夏晚风还跟在后头讨赏似的。
　　陈醉努力按耐住脾气，寄人篱下，他必须适应这个纨绔公子哥的浮夸做派。他打开随行最小的一个皮箱，拿出日记本和钢笔。又去找另一只皮箱。他病的两日，婉儿已经仔细地将行李收拾了一遍，也不敢随意翻弄，只是小心地将它们靠墙排列放好。
　　陈醉找到了皮箱，从里面拿出一只半掌大小的玻璃瓶。夏晚风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知道那是洋墨水。他爹去松江府时曾带回过差不多的东西，还有两支羽毛笔。那笔头是硬的，蘸了墨水便能书写，那字竟然可以写得比半寸见方的蝇头小楷更细小，着实新奇。之后就一直放在商会记账使用。
　　陈醉坐在凳子上，仔细地旋下钢笔的笔身和笔帽。
　　夏晚风早就跟着坐了下来，也不管礼不礼数，直勾勾地盯着那钢笔。
　　“这个竟然能拆开？”他惊道。他家那支似乎没有这个结构。
　　陈醉见他天真好奇的孩子心性，嘴角微微上扬。他一边拆卸钢笔，一边回忆起曾经的自己。他刚到美利坚时，还不如夏晚风大，青涩的双眼像是突然开了荤，如饥似渴地看着那个花花世界。那形容怕是和眼前的人一样。
　　“你拿个水盂盛些水来。”陈醉对他说。
　　夏晚风不明所以，眼睛还黏在陈醉手里，但也没推辞，知道他还有什么新奇的事要做，赶紧跑出去照办。
　　再回来时，夏晚风手里多了一只精致的水盂，那物件通身由昆仑青白玉雕成，泛着难得的糯色光泽，雕了鱼戏莲叶的题材，灵动而素净。
　　陈醉看这贵公子随意盛个水都那么讲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将笔头插入水中，挤压吸管，少量残墨溢了出来，婷婷袅袅地将小水盂湮成了一盆水墨画。
　　夏晚风看得出神，想赞叹几句，又怕失了面子，憋得一张俊脸通红。
　　清洗完吸管，陈醉又去吸墨，一下一下挤压着吸管处的钢片。那墨水便被泵了上去，渐渐占满吸管。如此精巧的装置，夏晚风是初次见识。他忍不住说，“我能试试吗？”
　　那钢笔是他的恩师所赠，平日里宝贝得紧，按理说这毛小子想摸一下都是不许的。陈醉抬眼看他，这人整张脸都写满了迫不及待，那模样竟有些可爱。陈醉估计也是鬼迷了心窍，将笔身递了过去。
　　夏晚风捏住吸管，兴奋得将笔头插进玻璃瓶里，他只想着依葫芦画瓢就好，却有点不得要领。那吸管哧哧的响了两声，却不见上墨。
　　陈醉将手覆了上来，轻柔地将他的手和笔管都盖在了手心里。
　　“不必施蛮力，像这样将笔头没入墨水中，但最好别插到底部。钢笔头镀了金，娇贵得很，尽量不要磕到玻璃瓶底。”陈醉手把手的教他，手指缠着手指，掌心贴着手背。
　　娇贵的何止是这笔头，陈醉心中微动，还有这柔到叫人无措的一只手。
　　夏晚风的指尖被带动着，轻轻按动吸管，墨水终于又一点一点被吸了上来，隔着半透明的胶管，眼见着它被慢慢填满。夏晚风感觉自己的心也像那管墨水，有如魔法一般，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填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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