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认识我的脸

　　“小安，真的不叫上他们吗？”
　　安若琳恨不得捶胸顿足，苦口婆心：“邵叔啊，他俩昨晚一两点还在外面晃荡，现在才七点多，你就把他俩叫起来，我真怕谁骑着自行车直接扎沟里去了。”
　　邵同和犹豫着点点头。他为人温厚，不像安若琳说把人抛下就把人真丢下了，但是他也知道安若琳话里的那个不特指的“谁”，其实是暗暗影射着某位自诩潇洒的大少爷。迟勋确实有种喝醉了一高兴就把车往沟里开的气质。再来是，老是麻烦人家带他们到处逛也怪不好意思的，他看迟勋也就和纪修远说点话，其他时间都在景点附近的商店里吹空调，估计对他那种小年轻来说，这趟旅途可能真的怪无聊的。
　　要是迟勋听到了他的心声，没准还要大笑着辩解几句：无聊？！昨晚他可是被两个彪形大汉威胁，然后和纪修远夜奔到定情之地——咳咳，反正哪是无聊能形容的，简直不要太惊险刺激。
　　但迟勋听不到。安若琳给纪修远发了消息，报备了下她和邵同和的行踪，接着就出门去正儿八经地考察古代遗迹了。
　　纪修远和迟勋大概三点才回到酒店，夜里三点，再晚会儿，天都要亮了；虽然累，还是坚持洗漱完毕才去睡觉，人一碰到床，立马昏迷得不知今夕何夕，中途纪修远因为雷打不动的生物钟醒了一次，看到安若琳的消息，又放心地睡了下去；迟勋就没什么动静，真正睁眼，正好是十一点，酒店开始提供午餐。
　　从高处俯瞰这座城市白天时的样子，其实还是第一次，毕竟前几天都忙着到处闲逛。迟勋解决了早饭兼午饭，然后就马不停蹄地跑到纪修远那边敲门。走廊里的玻璃橱窗内，应急用的玫瑰花已经换上了新的一枝。人还是那两个人。
　　纪修远来开门，问：“什么事？”
　　“你下午有安排吗？”
　　“没有。我还想休息一会儿，如果你要出去，问安若琳。”
　　迟勋站在门口朝房间里东张西望，因为他的好奇是刻意表现出来的，所以反而没那么惹人反感：“我也想歇歇，不过我刚刚吃饭时听别人说，今晚有个广场要举行烟火表演。或者灯光秀。也可能是游行。就，你知道的那种，有点儿像迪士尼。”
　　纪修远不知社交规则为何物，但没准是知道而不想用，迟勋的打量被他视若无物，他只是点点头：“哦。我知道了。”
　　“你有没有兴趣？”
　　“可以考虑。”
　　“考虑——这回答，我不喜欢。”迟勋笑嘻嘻地，“还有，我都站门口这么久了，你也不请我进去坐坐。”
　　纪修远叹息着：“我不觉得这儿有什么好坐的。至于晚上的行程，我要知道更具体的情况后，才能做决定。”尽管说着这种有点不近人情的话，纪修远还是侧身让迟勋进来，还顺带着帮他拿了双拖鞋。
　　他的房间布局和迟勋的无甚区别，只是显得干净许多，除了些细节——比方说用过的水杯和毛巾，稍微皱了点的被子——能看出这儿住着个人，粗心大意的人没准会以为自己进了新房间。
　　迟勋看到他放在茶几上的素描本，本子还摊开着，便颇有自知之明地移开了眼神。纪修远走过去，不着痕迹地合上画本，听到迟勋说：“打扫阿姨来这肯定高兴，都不用收拾狼藉。但是警察来了你这里，没准要怀疑你的整洁是为了毁尸灭迹。”
　　“哪怕擦得再干净，”纪修远给他倒了杯水，“都有鲁米诺反应兜底。不过……酒店里应该有挺多漂白剂。人员流动大，虽然有登记名册，但也可以用假身份……”
　　迟勋愈听愈觉得不对劲。纪修远站在那边，手拿一个水杯若有所思，眼镜把热烘烘的阳光都折射成冰冷的样子，看起来真的怪渗人的。甚至像悬疑剧里冷酷无情的变态杀手。
　　“可以容我打断一下吗，”迟勋弱弱地举起手，“这是不是你在委婉地赶我走？”
　　纪修远愣了一下，有点尴尬地别过头咳嗽起来：“不好意思，没这个意思。”他第一次用这种含糊的语气说话，“我有空会看点悬疑小说。”还有解密向的电脑游戏。
　　后半句隐而未发，是纪修远心里补充的话。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想跟别人说自己爱打游戏。
　　迟勋哪知道纪修远心里居然也会有弯弯绕绕的时候，他只注意到纪修远无意间给了根藤，如果他不顺藤摸瓜他就不叫迟勋了：“哦？没这个意思，那我猜你的意思就是留我下来了？”
　　他摸着下巴，眉毛一挑，桃花眼稍微转转便很有韵味。可虽说他长相俊美，偏偏被他这一连串的故作风流弄得不上不下，如果纪修远热爱网上冲浪，就会知道一个恰如其分的形容词。简单来说就是油。
　　纪修远当即哽住，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再给迟勋倒了点水。迟勋说：“够了够了。”喝掉一点，又被纪修远眼疾手快地添满。
　　原来纪修远是想把他喝死。迟勋腹诽一句，随即正色道：“晚上的演出，你要去看的话，跟我说声儿就行，我继续给你准备好。”
　　“你安排得这么周到，让我不好意思。”纪修远客气地回道。
　　迟勋说：“哪不好意思了？让我看看。”他便作势要凑近纪修远的脸，纪修远没躲，就像已经摸清了他的套路般，知道他不会真的上来动手动脚。
　　“唉，你这样就不好玩了。”迟勋不由得感慨道。
　　“我本来就不好玩。”
　　“谁敢这么说！你光是站那儿都很有意思了。”
　　“我倒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迟勋笑起来：“这不就是吗？跟个捧哏似的。你要是下午闲着的话，不如跟我去酒店里逛逛。你会不会打桌球？或者再去喝点酒，这里肯定不会被打扰了。”
　　他讲起话来老是这样，大气不带喘，一个个问号或句号连着冒出来，让人难免怀疑迟勋是否嘴动得比脑袋快，纪修远只好跟着一个个问题回答，说：“我不会打球，也不想白天喝酒。如果晚上要去看演出，我想脑袋清醒一些。还有，下午我要画会儿画。”
　　“难怪看见你摊着素描本。”迟勋状若无意地，“画什么呢？外面的建筑风景？”
　　“差不多。”
　　“差不多是差多少？”
　　纪修远又给他把水杯满上了，气势像是要用水堵住迟勋叭叭个不停的嘴。迟勋忍不住道：“我错了，别给我浇水了，我又不是植物。”
　　一想到纪修远那堪称恐怖的武力值，迟勋又连忙补充道：“也没有变成植物人的兴趣。”他补的这句话不知怎么也有点贱贱的。
　　纪修远推了推眼镜架，恨不得把头也捂住：和迟勋多说几句话，他就感觉一阵虚空头痛。而迟勋又眼巴巴地问：“那——我能看看你画的吗？你还喜欢画画，是吗？”
　　“还行。”纪修远回答得模棱两可，“基本功。”
　　“我能看看吗？”迟勋问。
　　纪修远想了想，反正也没什么不能看的，就把刚刚合起来的那本画册翻开来。迟勋在未经他允许的情况下偷看，和他得到首肯后光明正大地观看，这是两个概念。
　　他的素描本基本上是东一块西一块地画着，偶尔有一整幅的作画，前者是碎片式的速写，后者则是坐在阳台上边喝柠檬水边对比风景的描摹。迟勋不快不慢地翻阅着，没有太匆促，因为那会给人漫不经心的感觉；也没有太认真，因为那显得假。他是因人才对画感兴趣。不过，纪修远画得横平竖直（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用这个词形容），他一眼就认出了几个见过的地标性建筑。所以，他边看边感慨：“画得真好。”
　　接着，他翻阅的手突然一顿，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毛：“哦？”
　　纪修远刚开口问：“怎么了？”眼神瞥了过去，整个人不由得浑身僵硬。
　　在一堆砖石堆砌的建筑里，忽然冒出了几个活生生的人，看得出落笔没有画建筑来得娴熟，人像勾勒得比较粗糙。不过，迟勋还是能认出来，这个是安若琳，那个是邵同和，旁边站着的则是之前先走的那对老夫妇，再再旁边呢，只有个犹犹豫豫的草稿，迟勋自动对号入座。
　　其实光画点同伴的速写，倒也算不得什么，关键是每个人的脸画得并不像脸——这么说就太惊恐了，其实是一种比较幼稚可爱的画法，纪修远记不得也认不清别人的脸长什么样，就给除了那个不成人形的草稿外的每个人脸上，都画了个简单的卡通笑脸。就像街边小贩会卖的那种气球，上面画着个大大的笑脸，在蓝天白云之下笑得特别明媚开朗。
　　迟勋憋着笑，肩膀都一抖一抖的。纪修远伸出手，幽幽地：“还我。”
　　“不好意思。”迟勋低头喝水，结果差点笑喷，“我看到了我不该看的东西。”
　　“是啊。”纪修远说，“今天半夜我会把你灭口。”
　　迟勋把素描本合上，轻轻地放到纪修远张开的手掌，接着收回手，十分风骚地一撩头发：“那我可等着了，给你留门，千万别不来。”
　　纪修远真是百般后悔自己说的话。他好说歹说赶紧把迟勋送走了，自己对着素描本的那一页纸发了会呆。
　　他很少旅游，并不是说不会在各个著名的旅游景点晃荡，只是做研究考察，不会在乎有没有吃到当地特色的名菜。而且，他更不会与人结伴同行。与别人商量行程，彼此配合，是世界上最麻烦的事情，对纪修远来说，与人结交，认识，构建联系，是要耗费比旁人多千百倍的精力的。但这回意外结成的旅游小队伍，让他难得觉得值得留念。
　　那就随手画一点吧。只是画到迟勋时，他的笔不免停顿。
　　最后，纪修远把这张纸撕下来，折叠好，夹在另外的地方去了。

　　傍晚时安若琳和邵同和回了酒店，也是为了跟着迟勋的安排去几个街区外的广场看烟花表演。安若琳的房间被两位男士夹在中间，路过纪修远的房门时，她不由得驻足，偷笑着给房门拍了张照片，接着发出去。发送对象自然是纪修远。
　　她有点坏心思地问：“修远哥，你这门上的贴纸哪来的？酒店发的吗？”
　　纪修远看着自己房门上一串五彩斑斓的笑脸贴纸，一瞬间真有点想把迟勋灭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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