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地（一场女性的逃亡）

　　太阳晒得我快要站不住了，我觉得我的血管要爆裂了，仿佛下一秒我就要倒下去。
　　“恭英，恭英，你没事吧？”有一只手扶上了我的胳膊。我抖地毯的手还停滞在那。
　　道路上有拖拉机“突突”地经过，声响惊动了鸡棚里的母鸡，母鸡“咯咯”叫着，拍着翅膀慌乱地飞到了我的脚边。我明显感觉到握着我的胳膊冷不丁地瑟缩了一下。
　　我感觉头晕目眩，眼前的那张脸像一张纸一样浮动在空气中。我努力使自己从漫长的记忆里回过神来。

　　半晌，我才从喉咙间发出沙哑的声音来。“记得，记得。”我重复着，竭尽全力地挤出微笑来，“进来坐。”
　　转过身，那微笑瞬间变得苦涩起来。
　　青芽跟着我进了屋。这座屋子在我结婚的第十年已经重新修葺过，将堂门的朝向从北换到了南，这会阳光正迫不及待地赶了过来，将整座屋子照得宽阔而亮堂，曾经屋里的旧木家具已经都换掉了，不再显得那样寒碜了。

　　青芽走进屋后，环顾了一圈屋子的四周。她站在堂屋中央，上身穿着鸡心领的碎花衬衣，下身搭着一条紧身牛仔裤，阳光照耀着她的周身，像给她打上了一层金茫茫的光亮。
　　刚才笼罩着我的眩晕感还没有消下去，我勉强支撑着自己。我搬出了张方凳，在青芽坐下前，我拿了块干净的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一如当年，我将手洗了又擦，擦了又洗才肯地从她手里接过那本笔记本。
　　青芽看着，倒有些过意不去了：“不用擦，我在外面奔波了一天，也不干净不到哪去。”
　　但我较劲似的又擦了两遍。随后，我从暖水壶里给她倒了一杯水。我控制住颤抖的手，将水端到青芽面前。

　　我又搬了张凳子，在青芽的侧边坐了下来。我和她隔着桌角。这次，我才重新看清了青芽多年后的脸。她的脸愈发长得像她的母亲。她脸如明月般皎净，眼睛还是那样吸引人眼球，让人忍不住想要往里看，里面多了些成熟从容的风韵，但依然同过去那样晶亮，清泉似的。
　　再看看我，常年粗重的劳动、不尽人意的生活早已使得我的眉眼黯淡下去。我想起青芽曾对我说“恭英，你不能和村子里的女人一样”。青芽对我说过的话，我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如今我已经同村子里的女人并无二致。

　　我捻着自己的衣角想，或许我不该以现在这幅姿态见她的。我的心涩得如同没有成熟的青梅。在青芽回看进我的眼睛时，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得不别开眼去。
　　青芽告诉我她这次回来是来参加杨云嫂的葬礼的。杨云嫂在上山采草药时，不慎从崖壁上坠了下来，当场就断了气。
　　我“嗯”了一声，说自己已经听说了，真替杨云嫂感到惋惜。
　　青芽感慨起她很久没有回来这了。

　　我说：“有十六年了。”
　　“十六年啊，时间过得真快啊！”青芽摩挲着搪瓷杯的外壁说，“人就不应该去数时间，不数时间，总觉得事情都还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一数就会发现时间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青芽笑着，总让我恍惚坐在我面前的还是十几年前的她。
　　青芽说：“这次回来我碰见了你爹，问起你，她说你嫁到了梅家湾。我就想着来见见你。”
　　我说：“你走后两年，我就嫁人了。”
　　青芽呷了一口水，点了点头，看起来并不感到意外。我想，她是不是很早就预料到了我的生活了，所以，她便也不再给我来信。
　　“青芽。”我叫了她一声。那两个字，太久没有被说出口了，擦过牙齿，拂过嘴唇，竟那样生涩。
　　青芽看向了我。
　　“这些年，你怎么样？”我问她。

　　青芽眨了眨眼，娓娓地说起了这些年她的生活。这些年，青芽先是跟着她妈和后爹去到了上海，可不到两年，她妈和他后爹就因为经常闹矛盾而离婚了。那段时间她妈心情很不好，时常夜不归宿，借酒消愁。她的心情也跟着很糟糕。后来她妈又跟了另一个男人。
　　我说，这些事她都没在信里提过。当年，青芽来信多数提的都是一些愉快的事情。
　　青芽坦然地笑着，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就不在心里提了。也是那段时间之后，青芽给我的来信逐渐减少了。我以为是她慢慢将我遗忘了，没曾想过，她过得或许也不如意。

　　青芽又说道，后来她妈跟另一个男人也分手了，就孤身带着她就去了广州，决定从此不再靠男人，要靠自己闯荡出一片天。中间青芽停了两年学，后来求着她妈让她继续上学。
　　“那你后来去上大学了吗？”
　　“上了，读了师范。”
　　我又想起当年在桥洞下，青芽耐心地教我拼音、教我识字的画面来，说：“师范很适合你。我还算是你第一个学生呢。”
　　青芽笑了，说：“我没去当老师，毕了业就跟我妈做服装生意去了。虽然我对做生意兴趣不大，但这些年和我妈一起还是赚了些钱，也就一直坚持了下来。”

　　在青芽说着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她修长白皙的脖子间挂着的一条白金项链，坠子中央是一颗熠熠生光的钻石，像星星一样闪烁着。项链十分衬她，同她的眼睛一样美丽，看起来价格也不菲。
　　“那现在还在广州待着吗？”我问。
　　“我还在广州待着，我妈去苏州了。”
　　“苏州也有你们的生意吗？”
　　青芽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不是，她是又结婚去了。前年她又给我找了个后爹，我后爹在苏州，她就跟着过去了，把我留在了广州。我妈吧，不遇上男人还好，头脑清醒又独立，可一遇上她喜欢的男人，就变得蠢笨起来，遇上一个就结一个，总觉得结婚证拿在手里了就有了保障了，但她都拿过那么多次结婚证和离婚证了，却还不明白，那证书不过是一张纸而已，又不是什么感情的‘免死金牌’。这该离不还是得离吗？”
　　青芽大方而坦荡地说着，和当年一样，在我面前，不藏着也不掖着。

　　我看着青芽的脸，感受着我的心在胸腔里跃动着。我感觉到我和青芽之间有什么东西是没变的，至少在青芽看来，是没有太过生分的，但是过去这十几年不曾有过的交际，又让我们之间竖起了无形的墙。
　　我很想问起青芽她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但我在心里反复犹豫着，没有问出口。
　　反倒是青芽先开口坦白道：“我也离婚了。”
　　我“啊”了一声，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心里却很不是滋味的。
　　青芽抿了一口水，舔了舔嘴唇：“我和前夫过不到一块去。当初他追我时，我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可结婚后，我发现我并不爱他。我受不了没有爱的婚姻，想着趁我们都还年轻，也没有孩子，就主动跟他提了离婚。”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问：“那后来没再遇到合适的吗？”
　　“没有。婚姻也不一定是女人的避风港，我没必要非得找个人做我的避风港。我一个人能赚钱，自由又快活，不也挺好嘛。”
　　我在心里无限唏嘘，当年振振有词地在我面前说着“女人是一定要结婚的”女孩，如今变成了在我面前说着“婚姻也不一定是女人的避风港”的女人。
　　青芽将手伸到了我面前：“都只顾着说我的事了，你呢，你过得怎样？”
　　我心里思绪万千，勉强笑着：“我就这样。嫁了人，生了个女儿。”
　　青芽的眼睛亮了起来，朝屋里往了一圈：“你孩子多大了？怎么没看见她？”
　　“九岁了，跑出去玩了。”
　　青芽说：“真想见见她，不知道长得像你还是像你丈夫。”

　　我的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难过，我没有回答，起身拿起热水壶，往青芽杯里有添了点水。正在这时，照进屋子来的一束光倏然被遮住了。是我的女儿金穗回来了。她见家中有客人，有些羞赧地立在门口，不敢进屋来。
　　我向她招了招手，让她进来。她不肯。我又向她点了点头，执意让她进来。她这才光着脚慢悠悠地走进来。她和我一样不爱穿鞋，夏天了就爱光着脚丫。
　　青芽也发现了她，站起身来，问：“这是你女儿吗？”
　　我点头说：“是，叫金穗。”
　　青芽和善地唤她一声“金穗”。
　　金穗刚从烈日下跑回来，脸蛋红彤彤的，鼻尖冒着汗，一双眼怯生生地看看青芽，又看看我，然后躲到了我身后。
　　“你是不是不认识我，我是你妈妈的朋友，你是不是害羞呀？”
　　金穗仍是不吱声。我指着耳朵说：“她听不见。小时候高烧，把耳朵烧聋了。”
　　“啊。”青芽脸上现出一丝抱歉的神色来，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不用在意。”我打了个手势，让金穗回里屋去。金穗转头赶紧回了里屋。

　　青芽重新坐了下来，又和我说了会话。等杯中的茶凉了，她站了起来，说该回去了。我想留青芽吃饭，但青芽说她买了回广州的下午的车票。
　　青芽从皮夹里拿出了五百元放在桌上，说是留给孩子买吃的和穿的。这五百元是笔不少的钱了，我执意不肯收，就像当年我犹豫着不肯收下青芽送的笔记本一样。青芽说，如果我还当她是朋友，就收下，如果我已经不当她是朋友了，那就不用收。我只得收下。
　　我把青芽送到了路口。她站在炽热的阳光下，有些难过地说：“这次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上次别后，我们十六年才见了一面，下次见面又不知道几年后了。”
　　我克制住内心奔涌的情绪，说着：“还会再见的。”可我心里明白，我与她再见的机会十分渺茫。
　　青芽的眼圈有些红了，看得出来，她也在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最后，她说：“恭英，我走了。你好好的。”
　　我点点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青芽转身走了。她走在黄色的土路中央，两边是夏季里茂盛的庄稼地，绿油油一片，仿佛是两片绿色的波浪在推动着她，将她推向了远方。
　　刚刚在青芽面前，我尽量保持着沉静，尽量表现得一切正常，可这会儿，等我看不见青芽的身影后，我站在土路上突然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