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雀

　　八月下旬的天气已经渐渐舒爽，没有那么闷热了。

　　这一天下午公司大楼停电，老板也抽了风竟然给全体员工放了半天假。

　　公司里的小姑娘们约姜茵去逛街，可是她却只想一个人出去走走，许久许久，不曾一个人出去走走了。

　　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竟然走到了H市科技大学，那是她的母校。

　　猛然间想到，自己竟然四年多不曾回来过了。

　　熟悉的林荫小路，熟悉的图书馆教学楼篮球场，与陌生学弟学妹们擦肩的瞬间，恍若一场幻梦，而那些逝去的岁月竟像似遥远的前世时光。

　　她站在篮球场外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少年们挥洒自如地跳跃投篮，恍惚间像似看到了大学时期的陆瀚，那时作为计算机系系草的陆瀚不知多么耀眼夺目，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飒爽身影，总是频频引来场外女生们的疯狂尖叫，而他清澈深挚的目光却永远只是投给她一个人。

　　那时的他们是计算机系的系花系草，那时的他们是整个大学里公认的金童玉女，那时的他们从未想过未来会有多么坎坷残忍。

　　他们同时取得了公费出国留学的资格，就在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她的父母出了意外，她不得不放弃出国留学的机会。

　　之后提出与陆瀚分手，陆瀚说什么都不同意，还决心放弃出国留学的机会陪在她身边。

　　陆瀚出自书香门第，父母对他寄予厚望，拼尽全力教育培养，他的理想是研发出更加强大更加人性化的人工智能系统，他拥有着无比广阔的未来，她怎么可以让他为了她放弃多年努力得来的机会，放弃自己的梦想和大好的前程。

　　如果那样，即便他们最终走到了一起，也不会真正幸福。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说出那样决绝的话时，陆瀚脸上那种天崩地裂般的痛苦神情，她说：“如果你为了我放弃这一切，我只会看不起你！永远看不起你！你还能奢望我会跟你在一起吗？”

　　陆瀚咬紧牙关忍住泪水，痛苦得不能自已的低声问：“你会等我吗？”

　　她含泪轻笑：“陆瀚，四年会发生很多事情，何必留下一句空空的誓言束缚彼此呢。”

　　就这样，她跟陆瀚正式交往仅仅三个月，便如昙花一现般迅速萎谢了。

　　而这四年间，她也的确没有再交过男朋友，她不是在刻意等待陆瀚，只是因为没有人可以再让她动心，也或许是，她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让自己再次动心。

　　回忆如滔滔江水瞬间塞满脑子，又瞬间东流去。

　　的确，都已是过去了。

　　摇摇头，笑着转身，却彻底愣住了。

　　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白T恤休闲裤，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笑吟吟地望着她，那笑容依旧如四年前一般，阳光、温暖，恍惚间让她觉得他们之间似乎从未隔过四年的光阴，可是她很清楚，那些时光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因为眼前的男人已经彻底褪去阳光大男孩的青涩，英俊的眉宇间增添了稳重成熟的气息，愈加充满魅力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笑着说了句：“好久不见。”

　　那一瞬间，她觉得眼中有些酸，却还是笑了出来，轻声回了句：“好久不见。”

　　两个人并肩走在林荫道上，许久许久，谁都没有说话。

　　姜茵率先打破了沉默：“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瀚的目光徜徉在熟悉的校园里：“一个星期前。”

　　“听说你已经取得哈佛大学计算机系博士学位了，如今是名副其实的人工智能专家了。”

　　陆瀚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根本不会关注这些。”他始终觉得她是这个世间最决绝的女人。

　　姜茵笑了笑：“你的每一项光荣事迹都会在咱们同学微信群里大规模流传，我眼睛又不瞎。”

　　陆瀚状似随意地说了句：“我倒希望是你特意关注的。”紧接着笑着问了句：“听说追你的人一直很多，有入得了你法眼的吗？”

　　姜茵多少有些尴尬，轻咳了咳：“我已经结婚了。”

　　陆瀚猛地站住脚步，面上瞬间笼上怒色：“你连男朋友都没有一个，你跟谁结婚啊！”

　　看到姜茵愣怔的神色，陆瀚急忙压了火气：“我是说如果你结婚了，咱们同学不可能谁都不知道。”
　　姜茵愈发有些尴尬了：“嗯……我家先生比较低调，我们是闪婚，所以……”

　　抬头看到陆瀚紧锁的眉头，暗流涌动的眸子，转开视线笑着说：“我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我真的结婚了，差不多半年了。”

　　空气里有些压抑，姜茵心里不免有些不好受，寻找话题问：“在美国生活还算习惯吧。”

　　陆瀚的声音没什么情绪：“都挺好的，就是没时间交女朋友。”

　　姜茵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准备回国发展了吗？”

　　“原本是这样想的，不过现在不一定了。”

　　姜茵愈发觉得这样的重逢实在不太美好，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陆瀚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你是有什么难处吗？”

　　姜茵心头一紧，唇角勾出笑来：“怎么这么问？”

　　陆瀚紧紧锁住她的眸子：“听说半年前小苇出了点事情，那段时间我特别忙，等知道的时候，小苇已经平安了。”

　　陆瀚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清楚了，正因为他分析得如此透彻如此准确，才让她愈发难堪，这样的重逢真是让谁都不好受。

　　她始终正视着他的目光，指甲却一点一点陷进手心的肉里。

　　陆瀚看到她的隐忍神色，不免后悔自己的唐突鲁莽，她让他不好受，他就一定要让她也不好受吗？何况，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从来都不在她身边，如今，又有什么资格责难她，给她难堪呢？

　　陆瀚望了眼远处的篮球场，唇角勾出阳光的笑来：“看我打场篮球吧，怎么样？或许过几天我就又走了，再见不知何日了。”

　　难堪转瞬随风散去，听到他那句“再见不知何日”，姜茵心头反倒愈加酸楚起来，忍着眼中泪意笑着点了点头：“好啊。”

　　站在场外看着陆瀚依旧如四年前那般潇洒自如地奔跑、跳跃、投篮，她明明一直在笑，眼中的泪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淌了下来。

　　四年，到头来终究还是这样一个结果。

　　一切，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投进第十个三分球，陆瀚抬起手背抹了把额上的汗水，笑容灿烂地奔向她：“怎么样？丝毫不逊色四年前的我吧。”

　　她笑着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他：“是啊，依旧英姿飒爽，气势非凡。”

　　陆瀚伸手去接矿泉水，几乎同时，身侧突然伸出一条修长手臂，直接夺过她手里的矿泉水拧开猛喝了几口，然后笑着说了句：“刚好我也有些口渴了。”

　　姜茵和陆瀚瞬间都愣住了，姜茵一点一点看向身侧突然出现的男人，只觉得炎热的天气里猛然刮来一阵冷风，身子控制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努力笑得好看一些问：“你怎么在这里？”

　　慕桪今天也穿了一身休闲装，黑T恤休闲裤，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挑了挑眉，愈发显得桀骜野性：“来见一个朋友，碰巧经过这里。”说完拧开瓶盖又一口气喝了半瓶水，他必须浇浇心头的怒火。

　　刚刚在远处看到姜茵看着陆瀚打篮球的样子，简直就像个小迷妹。

　　她今天穿了一条小碎花露肩连衣裙，裙身褶皱荷叶边，大大的裙摆被风吹起，性感妩媚得简直不像话，她以后要是再敢穿这样的裙子上班，他就跟她拼命！

　　就是这样迷人的她，吸引了篮球场上所有男人的目光，而她的目光却像坠了星星一样，一直凝望着篮球场上的陆瀚，他真的要气死了！

　　姜茵淡淡应了句：“哦，是这样啊。”然后把手里另一瓶还没来得及打开喝的矿泉水递给了陆瀚，又递了纸巾过去。

　　她相信慕桪是碰巧经过这里，他总不会无聊到每天都在看着她干了什么，去了哪里的。

　　然而事实却是，慕桪真的就是这么无聊。

　　听到有人汇报姜茵在跟她的前男友“约会”，他立刻毫不犹豫推掉了一堆磨牙的会议，风驰电掣地开车过来了。

　　陆瀚用纸巾擦了擦手，礼貌性地伸出手去：“慕先生，真是巧了，在这里遇到。”

　　慕桪笑容和煦地跟陆瀚握了握手：“陆先生，的确很巧。”

　　姜茵不免惊讶：“你们认识？”

　　陆瀚笑了笑：“纽约一次人工智能创新峰会上见过一面。”然后试探性地问：“你们是……”

　　慕桪更加有礼貌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揽住姜茵肩膀：“陆先生的这位校友正是我的太太，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呢。”

　　陆瀚的神色瞬间变得支离破碎，他像似很努力才让自己镇定下来，知道姜茵结婚了是一回事，当她老公实实在在站在他眼前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拼尽全力维持的平静险些就要彻底功亏一篑了。

　　姜茵看到陆瀚的样子愈发觉得难堪难过，可是慕桪极强的好胜心永远都不可能让他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更何况面前的男人是他妻子的前男友。

　　慕桪紧接着又说：“碰巧我也喜欢篮球，反正这会儿大家都没什么事，陆先生，你我来场友谊赛如何？”

　　陆瀚慢慢敛了情绪，一点一点勾唇笑出来：“愿意请教。”

　　好在今天两个男人都穿得比较休闲，如果都是西装革履，这场球赛可就更加诡异了。

　　一场友谊赛，两个人足足酣畅淋漓地打了一个多小时，把她这个观众都看累了，最后比分她也算不清了，几乎就是打成了平手。

　　望着慕桪在球场上的矫健身影，姜茵觉得老天还真是偏心啊，似乎在任何一个领域，慕桪都可以做到光芒万丈，他的确有傲视天下的资本。

　　只是可怜了她这个小人物，埋藏在他巨大羽翼之下，过得小心翼翼，惶然又疲惫。

　　两个人下场，她急忙把手里的矿泉水分别递给两人，又抽出纸巾分别递给他们，陆瀚一一接过，笑着说了声：“谢谢。”

　　待把纸巾递到慕桪面前的时候，慕桪却微微勾着唇：“手都脏死了。”然后俯身慢慢靠近她，示意她帮他擦汗。

　　姜茵握着纸巾死死盯着他，意思是：一定要这样吗？

　　慕桪目光里渐渐笼上一点危险的意味，意思是：不这样回家试试看！

　　姜茵只能尽自己所能让面上的神色更加自然一些，然后替他轻轻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慕桪便一脸春风得意地勾唇笑着。

　　陆瀚默默看着，只觉得这一幕刺眼得要命，曾经每一次下场姜茵都会这样替他温柔地擦汗，然后身边就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呐喊口哨声，一切仿佛还在昨天，不过转瞬间，姜茵就再也不会属于他了。
　　回去的路上姜茵一路沉默，慕桪也是一副很不开心的模样。

　　最终是慕桪忍不住了，冷冷说了句：“希望你谨记自己的身份。”

　　姜茵始终望着车窗外：“这个就不用你来提醒我了，我自然不会做一些恶心别人，也同时恶心自己的事情。”

　　慕桪不免心中愈发来气了，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是认为他在外面有女人是吗？即便他每天按时上下班，除了不得已的出差，跟客户谈生意再晚都会回家，她还是不相信他，他就那么不值得她相信吗？

　　不行，他真的要被她气死了！

　　回到家里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谁都不说话，弄得果果都很有眼力见儿的躲得远远的，唯恐殃及到它。
　　她知道慕桪向来好胜心极强，断不会允许自己头顶生出青青草原来，萌芽都不可以，必须胎死腹中。

　　她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值得他信任的，怎么看她也是他自己的事情，她管不了，但一定要让彼此都这么难堪吗？如果他一定要怀疑她，直接离婚就是了，何必让彼此都这么不舒服呢。

　　越想越气，不想再跟他呼吸相同的空气，刚刚站起身子准备离开，慕桪立刻问：“去哪？”

　　姜茵也没什么好气：“我累了，当然是回房间休息。”

　　慕桪似笑非笑：“是啊，看人打篮球的确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姜茵吸了口气回头看他：“慕桪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说我什么意思？大庭广众之下跟前男友眉目传情，你考虑过自己的身份吗？”

　　“你也说了是大庭广众，正常的交谈却被你形容成这样，难道我连跟人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不要强词夺理，你懂不懂什么叫‘避嫌’？”

　　“我正大光明坦坦荡荡，没有什么嫌可避的。”

　　慕桪一时被她噎住，半天没出声，姜茵转身又要走，被他一把给拉了回来：“你给我坐这，等我组织一下语言再训你！”

　　姜茵愣了愣忍不住扑哧笑了：“慕桪，你真无聊。”

　　慕桪冷冷瞥了她一眼：“亏你还笑得出来，我都要被你气死了！”

　　姜茵也瞥了他一眼：“你这个人只会给别人难堪，我也要被你气死了！”

　　突然想到还没告诉丁浩她已经回家了，别让丁浩白跑一趟，急忙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给丁浩发微信：不用来接我了，我已经回家了。

　　慕桪见她心急火燎的不知道给谁发微信，瞬间不乐意了：“怎么，刚分开就开始想念了？”

　　姜茵觉得这个男人真的有些无理取闹，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吃醋吗？”然后把手机随手丢在沙发上，转身上楼了。

　　慕桪下意识瞟了一眼手机屏幕，丁浩回复：OK。

　　之后又发了一个表示很开心的卡通小鹿的表情包。

　　慕桪：“……”这个司机是不是可以开除了。

　　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姜茵的话，瞬间炸了：“姜茵，有种你回来给我再说一遍！”

　　姜茵不紧不慢走进房间，然后关上房门悄悄上了锁，她承认自己没种再说一遍，毕竟，她还想好好活下去。

　　门外很快传来慕桪的声音还有她的手机铃声：“你们经理的电话。”

　　姜茵倚在床头默默看书，就是不出声，现在就是美国总统的电话她都不接，毕竟天大的事也不如命重要啊。

　　慕桪敲了好一会儿门她都不应，终于咬牙切齿说了句：“有种你一辈子都别出来！”

　　又过了半个小时，慕桪又来敲门：“我消气了，出来吃饭吧。”

　　她不应，慕桪又加了句：“不想再惹我就给我老实出来吃饭。”

　　她想了想，放下书，小心翼翼过去开门，然后就看到慕桪抄着手倚在门旁冷眼看她，那目光……太危险了，强大的求生欲让她瞬间灵光一闪，急忙捂住肚子，一脸痛苦的表情：“饿得胃好疼，真的。”

　　慕桪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拉起她的手直接往楼下走：“所以以后最好还是给我老实点。”
　　姜茵低头看了眼他自然而然握住她的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微微蹙了蹙眉，试探着轻轻抽了抽手，却被他握得更紧，还迎来他一记杀人的眼刀，便不敢再动了，任由他拉着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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