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属偏爱

　　那年石犀村罕见地下了暴雨，连天的暴雨和狂风差点把屋顶掀翻。

　　程空青已经一个月没有打电话过来，黄芪如今已经习以为常。

　　他不可能只有自己一个朋友的，黄芪抱着嘎嘎，坐在床边，静静聆听外面歇斯底里的雨点拍打窗棂。

　　他其实很喜欢下雨天，尤其是那种铺天盖地的大雨，隔壁奶奶用来去镇里的电动车被雷声惊得警报声长响不绝，噼里啪啦的巨大雨点冲撞在紧紧关闭的窗户上，一会儿窗户就变得雾蒙蒙。

　　风声，雨点声，警报声混杂在一起的时候，吵闹非常，让他不那么孤独。

　　看着窗外的雨如何冲撞也无法触碰到他一毫米的皮肤，黄芪的眼睛眨也不眨，呆呆地承受天地一人的感觉。

　　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阴沉的，村里的在下雨天基本不会用电，怕雷闪烧坏了电线。

　　小小的屋子里也没有开灯，黄芪想要写点什么，或者画点什么也不可以。

　　家里的电话还是座机，连着电线，所以也不能打电话给谁。

　　但是如果有人打来，他是可以接的。

　　这样想着，黄芪慢吞吞从床边挪到桌子边，开始盯着电话发呆。

　　他的确是一个很无聊的人，所以程空青即使忘记了他，也可以理解，毕竟他什么也没有。

　　嘎嘎在黄芪怀里睡着了，一向爱干净的鹅鹅绝对想不到，有的人表面上乖乖巧巧，实际会把墨水涂在人家鹅身白白的毛上。

　　成功做了一件坏事，黄芪下意识笑着抬起头，想要说什么来求一个夸奖，表情却在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时倏地顿住，想起来自己没有可以分享的人。

　　“怎么不打了呢。”着急地低下头，黄芪自言自语。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不远处传来人们的惊呼，黄芪心下觉得不对，把嘎嘎放在高一点的窝棚里，他顶着风雨，推开了小木门。

　　外面不远处的房子塌了一座，是泥土做的老房，虽然近些年已经做了加固，但是在这样不讲道理的风雨里，是没有用的。

　　村里剩下来的大多是老人，一个爷爷在雨里站着，无措地转来转去，到处拍门，求周围开门的人救救自己的狗，佝偻的身形快被风雨吹翻。

　　但是这样大的风雨，一条狗根本不值得出去，在大雨大风的废墟里找东西大概率会被埋进去，所以周围的村民只是邀请他来自己家住，等雨停了再说。

　　这已经是仁至义尽，老爷子什么也不能说，只是呜呜地哭。

　　“爷爷，我帮你吧。”

　　黄芪此时已经穿好雨衣，站在老爷爷身边，顶着风，给了爷爷一把伞。

　　“我就住那，您先去我家待一会，我找到了给您带过去。”

　　他的身形实在是瘦弱，爷爷知道他的身世，不舍得，只能说，不找了，不找了，走吧。

　　黄芪被爷爷拉着回了屋子，最终还是没有冒险。

　　老爷子岁数大了，又淋了雨，受了惊，即使已经躺在被子里，烧起了炕，也止不住发抖。

　　那边的黄芪忙得团团转，烧了姜汤，又添了柴，希望能起作用。

　　“你是大师的孩子，对吧？”爷爷倒是不急，而是和黄芪搭话，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如何，淋个雨，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不知道怎么解释，黄芪只能说，“我不是师父的孩子。”

　　“差不多，差不多……我也有个儿子，比你大能有十岁，前些年在大城市找了个工作，可赚钱。”说起让自己骄傲的孩子，爷爷乐呵呵的。

　　“就是不怎么回来看我，不过年轻人，都忙，都忙。”

　　黄芪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听着，嘎嘎被吵醒了，张嘴就想骂人，被黄芪牢牢捏住了嘴。

　　爷爷和他讲了很多儿子的事，最后睡着了。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后来雨停了，爷爷的儿子也回来了，黄芪站在门口，看着不远处儿子对爷爷呼来喝去。

　　“这么点事也要我回来，都说了接你去城里，死犟……这下好了，跟我走吧。”

　　走之前，爷爷把家里还完整的一袋米送给了黄芪，让黄芪多吃点。

　　他自己看不出有多高兴，但最终还是跟着儿子走了。

　　那以后的一个月，黄芪终于接到了程空青的电话。

　　“对不起，漆漆，最近没有时间给你打电话，是我的错。”

　　“没事的。”黄芪坐在炕边，食指不自觉地扣着炕沿下的水泥。

　　他絮絮叨叨地，和程空青讲了很多琐碎的事，那边的程空青也没有不耐烦，对每件事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你那边怎么那么吵啊？”

　　“有人打架。”说是打架，程空青靠在墙边，视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围殴的学生，并不打算插手。

　　“那你离得远一点，不要被扯进去。”黄芪很担心，语速都急了一些，村里以前有打架打死人的，可不是闹着玩。

　　“没事。”知道黄芪心软，程空青走远一些，柔声问他最近有没有生病，不要隐瞒。

　　想起那些天的暴雨，黄芪感慨了一下那个只有儿子了的爷爷，最后叹息，“不知道去了大城市，爷爷过得怎么样。”

　　“你顶着暴雨出去，还想在废墟里找一条狗？”程空青回答了他的话以后，成功抓到了重点，“漆漆，我和你说过什么？”

　　“不要让自己处于危险当中……可是如果嘎嘎被埋在了下面，我也是很着急的，那条狗一定是陪伴了爷爷很多年，已经是亲人了。”

　　黄芪很理解，或者说很能共情这样的事，程空青也没有办法去改变。

　　有时候他会想，黄芪为什么总是这么好心，这么善良。

　　如果今天黄芪在这里，他可能会去劝说那些人不要打了，但是没有人听，会赶他走，或许还会挨拳头。

　　这么想着，程空青就已经生气起来，可是这气又不能对着黄芪撒。

　　于是他问，我现在有能力去救下那个被打的人，你希望我去吗，保证不会受伤。

　　电话那端的黄芪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一定不要受伤。

　　然后那些学生就被来泄火的程空青打得再也不会来这里欺负人，黄芪听见对面的求饶声，不免笑出了声。

　　“你真的好厉害呀。”

　　听见他笑，程空青的心情才慢慢好转，也跟着笑。

　　“等我，漆漆，我会回来找你的。”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黄芪什么也没说，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当真。

　　听出了对面声音的疲惫，他不想给他徒增压力。

　　黄芪认为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

　　晚上做饭的时候，因为厨房的窗户外面就是小路，所以邻居们聊天的声音很轻易地就传了进来。

　　“老刘头死了？不是刚跟儿子去了大城市？”

　　“谁知道，没命享福，儿子连骨灰都没送回来，埋公墓里了。”

　　黄芪直到吃完饭才反应过来，那个老刘头，就是房子塌了的爷爷。

　　落叶归根，有的人却永远不能回乡。

　　或许爷爷也是开心的，可以陪在儿子身边，但是黄芪就是觉得，爷爷死的时候，一定是带着后悔和无奈。

　　人死如灯灭，谁也不知道最后老爷子有没有遗憾。

　　那天晚上黄芪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跳起了程空青教他的舞，回想着曾经的舞步，一步一步，旋转，向前，最后累得不行，倒在院子里，面向月光，无声地害怕。

　　如果程空青也忘记了他，他可能就真的再没了有羁绊的人。

　　希望程空青可以回来接他去那里，不至于让自己独自出那么远的门，去一个陌生的大城市。

　　他承诺过的，说要带自己去看看。

　　如果是自己去，黄芪想，那多半，他已经不记得他了。

　　那样，如果他一不小心死掉了，或许就再也不能回家。

　　程空青不知道黄芪的脑回路是怎么样的，只是觉得，黄芪想起来这件事以后，情绪就不太对。

　　“漆漆？”

　　从回忆里拔出来，黄芪想起自己来了以后，程空青对他依旧是那样好，就像梦一样。

　　他设想的坏结果都没有实现。

　　于是他突然开口问，“阿青，我自己一个人来了海市，是不是很厉害？”

　　很多大城市的高中生都不敢自己一个人出远门，程空青真心实意地点头，去肯定他的骄傲。

　　放在从前，他不会知道，有的人曾经害怕到了极点，依旧带着花，踏上了那辆破旧的火车，来到了自己身边。

　　但是现在有些不同。

　　听到他的话，黄芪笑得很开心，甚至有些过于开心，眼角都是笑意。

　　之前受了委屈，黄芪都不会说出来。

　　但如今，他想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告诉程空青，他的害怕，以及，他曾经在雨夜里掩藏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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