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困兽之斗
东宫的春光,仿佛只是一层薄脆的琉璃釉,轻轻一敲,便露出了底下冰冷的胎底。
消息是悄无声息地渗进来的。起初,只是发现通往宫外的消息变得迟滞,太子楚穗留在前朝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直至深夜,书房的灯火仍灼灼亮着,映着他伏案的身影,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瑶华殿的气氛也悄然变了。太子妃妲嫣虽依旧召我说话,但眉宇间总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时常说着话便走了神,目光投向窗外,不知在看什么。她不再提绣坊,也不再提紫藤花架,只是摩挲着茶杯,轻声叹息:“这天……怎么又阴了。”
别冬也察觉到了异样,她出去打听的次数多了,带回的消息却支离破碎,语焉不详。
“娘娘,听说……陛下已经好几日未曾临朝了……” “奴婢瞧见几位老王爷的车驾悄悄进了宫……” “侍卫换防好像更勤了些,宫门口查得特别严……”
零碎的信息像破碎的瓷片,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安的轮廓。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正从紫宸殿的方向弥漫开来,沉沉地压在整个皇城上空。
终于,在一个阴云低垂的午后,那层窗户纸被彻底捅破。
来的不是寻常内侍,而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首领太监高德胜。他面色凝重,脚步匆匆,甚至来不及寒暄,便对着我和正在瑶华殿请安的几位低位嫔妃沉声道:
“陛下圣体违和,需静心休养。即日起,由太子殿下监国,总揽朝政。诸位娘娘请即刻回宫,非召不得出,安心静养,勿要四处走动,以免惊扰圣驾。”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殿内瞬间死寂。一位胆小的选侍甚至吓得失手打翻了茶盏,碎裂声在落针可闻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监国!
这两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陛下病重,且绝非小恙。
高德胜目光扫过众人惨白的脸,补充道:“太子妃娘娘亦需静养,日后晨昏定省暂免。各宫若有事务,皆由内务府代为传达。”
这便是变相的禁足了。只不过范围扩大到了整个东宫后院。
众人惶惶然行礼告退,个个脚步虚浮。我落在最后,离开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妲嫣。她端坐在榻上,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节泛白。她感受到我的目光,抬眼看我,嘴角极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最终只化作一个轻微颤抖的弧度。
我心中一酸,垂下眼帘,默默退了出去。
回到梅诺殿,宫门竟已被两名陌生的、面容冷硬的侍卫把守。别冬想出去打听消息,被毫不客气地拦了回来。
“殿下有令,各宫娘娘安心静养,无令不得出入。”
“我只是想去尚宫局领些针线……”别冬试图争辩。
“缺什么,自会有人送来。”侍卫的声音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我们被彻底困在了这一方天地里。
焦灼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爬满心脏。外面的世界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和隐约的声响。有时能听到远处宫道上有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跑过,有时是马蹄声踏破深夜的寂静。每一次不同寻常的动静,都让心跳漏掉一拍。
楚穗再未踏足后宫。他像一头被囚困的雄狮,被困在前朝巨大的漩涡中心,独自应对着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
偶尔,会有他的赏赐送来。不再是书籍玩物,而是些实用的东西——上好的药材、厚实的布料、甚至还有一小盒打磨光滑,可以用来防身的尖锐银簪。送东西的小太监低眉顺眼,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这些东西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局势严峻,早做准备。
被困的第五日,夜里忽然下起了暴雨。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窗棂,发出噼啪的巨响,仿佛要将整个宫殿掀翻。
这样的天气里,一丝微弱而奇异的声响却穿透了风雨声。
像是……极轻的叩窗声。
我和别冬同时惊醒,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娘娘……”别冬声音发颤。
我示意她噤声,赤脚走到窗边,心脏怦怦直跳。是谁?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
叩击声又响了三下,更急切了些。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窗户。
风雨瞬间扑进来,打湿了我的寝衣。窗外,一个浑身湿透、裹在黑色斗篷里的身影几乎站立不稳。那人抬起头,兜帽滑落,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熟悉的脸——
秦燕王,楚樾!太子的胞弟,戍守边关的亲王!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如此狼狈地出现在我的窗外?
“王……”我惊得几乎失声。
他猛地抬手制止我,雨水顺着他俊朗却紧绷的脸颊滑落,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黑暗的四周,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皇嫂,冒犯了!时间紧迫,长话短说!”
他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筒,塞进我手里,冰冷潮湿:“这是臣弟麾下将士拼死送出的军报副本!老二(二皇子楚怀)以支援边关为名,欲调我离京,其麾下三万精锐已秘密向京城方向移动!他们的目标是皇兄!是逼宫!”
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响在我耳边。二皇子……逼宫!
我握着那冰冷沉重的油布包,只觉得有千斤重,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陛下……陛下到底……”我声音嘶哑。
“父皇中毒已深,昏迷不醒,如今在齐贵妃(二皇子生母)掌控中!”楚樾语带悲愤,“皇兄被他们以‘侍疾’、‘□□’之名困在宫中,处处掣肘!这军报,我的人无法直接送到皇兄手上,东宫内外皆是眼线!我只能信你!”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带着孤注一掷的信任:“想办法,务必将此物交到皇兄手中!否则……万事皆休!”
说完,他根本不给我反应的时间,猛地拉上兜帽,身影如同鬼魅般向后一退,瞬间融入了狂暴的雨幕之中,消失不见。
窗户兀自晃动着,风雨不断灌进来。我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只有手里那个油布包,散发着绝望而滚烫的温度。
逼宫……兵变……中毒……
这一切竟然是真的!而且就在今夜,在这滔天暴雨的掩护下,正疯狂地逼近!
“娘娘!”别冬扑过来,慌忙关上窗户,看着我手中的东西,脸无人色,“刚才那是……燕王殿下?他……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猛地回过神,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腔。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但一股更强的、源自本能的力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楚樾冒死送来这个,是将最后的希望押在了我身上。
我必须做点什么。
“别冬!”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听着!我们现在很危险!东宫可能很快就不安全了!”
别冬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拼命点头:“奴婢……奴婢不怕!娘娘要奴婢做什么?”
我的目光快速扫过殿内。楚穗送来的那盒银簪!对!
我冲到妆奁前,拿出那盒簪子,挑出最尖锐锋利的几支,塞了两支给别冬:“藏好!必要时……防身!”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那油布包上。这东西绝不能放在显眼的地方。
有了!我冲到书架旁,抽出几本最厚实的、讲香料药理的书,快速将油布包压平,塞进书页深处,再将书塞回原处,与其他书混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我才稍稍喘了口气,但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别冬握着银簪,声音发抖。
“等。”我强迫自己坐下,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发颤,“等天亮……或者,等变故发生。”
等待是最煎熬的酷刑。外面的风雨声仿佛变成了千军万马的厮杀声。每一道闪电划过,都让我心惊肉跳,以为看到了刀光剑影。每一次惊雷炸响,都以为是宫门被攻破的轰鸣。
我和别冬紧紧靠坐在一起,手握着手,都能感受到对方冰冷的颤抖和湿滑的冷汗。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声似乎渐渐小了些。突然,一阵不同于风雨的、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甲胄碰撞和兵器拖地的声音!
来了!
我和别冬猛地站起身,惊恐地望向殿门。
脚步声停在了西苑门口!火把的光亮透过窗纸映进来,晃动着,如同鬼影。
一个粗嘎的、陌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奉二皇子殿下令!宫中混入细作,为保各位娘娘安全,即刻起,由我等接管东宫各殿护卫!请姜侧妃安守宫内,不得外出!”
那粗嘎的嗓音和“二皇子殿下”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破最后一丝侥幸。
他们来了。如此迅速,如此直接!以“护卫”之名,行监视软禁之实!
别冬吓得几乎瘫软,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我反手握住她,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维持最后一丝镇定。
门外的脚步声并未离去,反而像是分成了两拨,一拨牢牢守住了宫门,另一拨似乎开始在院中巡查。火把的光影在窗纸上晃动,如同窥探的眼睛。
“娘…娘娘…”别冬声音气若游丝,“我们…我们被看起来了…”
“嘘…”我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到最远的角落,压低声音,“别怕,他们暂时不敢进来。”这话是说给她听,更是说给自己听。楚穗毕竟还是监国太子,只要他没有彻底倒台,这些人就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他的嫔妃动粗——至少现在不敢。
“那我们怎么办?燕王殿下给的东西……”别冬急得快哭出来。
我的心也揪紧了。那封要命的军报还藏在书里!这些人是二皇子派来的,若是被他们搜出来……
“沉住气。”我深吸一口气,脑中飞速旋转,“他们只是看守,未必会立刻搜查。即便搜,也未必会搜得那么仔细。”我现在只希望秦燕王潜入时足够隐蔽,未曾被人察觉。
这一夜,注定无眠。我和别冬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每一点动静。侍卫换岗的低语、兵器偶尔的磕碰、甚至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否真实的喊杀声……每一次声响都让我们的神经绷紧一分。
天色就在这种极致的煎熬中,一点点由墨黑转为灰白。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灰色幔布,沉沉压在东宫之上。
清晨,有太监送来早膳,不再是往日精致的点心清粥,而是两个冷硬的馒头和一壶凉水。送饭的小太监低眉顺眼,放下食盒就走,多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们竟敢如此怠慢!”别冬气得眼圈发红。
“非常时期,有的吃就不错了。”我拿起一个馒头,掰开,慢慢咀嚼着。食物冰冷粗糙,难以下咽,但我必须吃下去,保持体力。
一整天,我们都被困在殿内。门口的守卫寸步不离。我尝试着扬声询问太子妃的情况,询问外面发生了什么,得到的只有冰冷的沉默。
焦灼和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楚穗怎么样了?妲嫣怎么样了?燕王成功脱身了吗?那封军报……我该怎么送出去?
转机发生在第二天深夜。
又是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靠近,似乎来了另一队人,与门口的守卫发生了低沉的、短暂的争执。
“……高公公的命令,殿下要问姜侧妃几句话!”
“二皇子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
“放肆!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东宫!太子殿下要问话,你也敢拦?”
是髙德胜的声音!虽然压低了,但我认得出来!楚穗的人!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门外沉默了片刻,似乎守卫妥协了。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髙德胜闪身进来,迅速合上门。他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样子,但眼底的血丝和衣袍下摆沾染的泥污泄露了他的疲惫与紧张。
“侧妃受惊了。”他快速行了个礼,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和别冬,确认我们无恙。
“高公公,外面到底……”我急急上前。
“侧妃莫问,时间紧迫。”髙德胜打断我,语速极快,“殿下让咱家来问侧妃一件事——昨日暴雨夜,可曾有异常之人或异常之事发生?”
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燕王!他果然是楚穗的人!楚穗在试探,也在寻找!
一瞬间,无数念头闪过脑海。该说实话吗?能信任他吗?这是否是二皇子设下的圈套?但髙德胜是楚穗最心腹的内侍,此刻他眼中的急切不似作伪。
赌一把!
我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昨夜,燕王殿下曾冒雨前来。”
髙德胜瞳孔猛地一缩,上前一步:“燕王殿下现在何处?”
“早已离去。但他留下了一样东西,嘱我务必交到太子殿下手中!”我快步走到书架旁,抽出那几本书,取出那个依旧带着潮气的油布包,毫不犹豫地塞进髙德胜手里。
髙德胜入手一沉,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甚至没有打开看,立刻将油布包紧紧攥住,塞进贴身的怀里。
“侧妃大义!殿下果然没有信错人!”他对着我,极其郑重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此地不宜久留,侧妃万事小心,殿下自有安排!”
说完,他不再有片刻停留,转身拉开殿门,对守卫冷硬道:“问完了,无事。”
门再次合上,隔绝了他离去的身影。
我瘫软在地,后背已被冷汗湿透。别冬扑过来扶住我,两人都能听到对方狂乱的心跳。
“送……送出去了?”别冬颤声问。
“送出去了。”我闭上眼,长长吁出一口气。无论结局如何,我做到了我能做的。剩下的,只能交给楚穗,交给天命。
髙德胜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虽然未能立刻改变我们被囚禁的处境,却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希望。至少,楚穗还在挣扎,他知道了二皇子的阴谋,他拿到了证据。
接下来的两天,依旧是被严密看守。但送来的饭食似乎悄悄好了一点,不再是冷馒头,而是有了热粥和简单的菜蔬。
直到第三天傍晚,天色将黑未黑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巨大的骚动!
不再是之前那种压抑的紧张,而是真正的、震耳欲聋的喧嚣!
兵刃猛烈撞击的铿锵声!士兵冲锋的怒吼声!垂死者的惨叫声!还有火箭射中木质建筑引发的爆燃声!
声音的方向……似乎是前朝!是东宫与外朝连接的那些宫门!
“打起来了!真的打起来了!”别冬吓得捂住耳朵,缩成一团。
我也浑身发抖,紧紧抱住她。恐惧达到了顶点,反而生出一种诡异的麻木。来了,最终的结局终于来了。不是阴险的算计和缓慢的窒息,而是赤裸裸的、你死我活的刀兵相见!
我们蜷缩在殿宇最深处,听着外面仿佛近在咫尺的厮杀声,每一次巨大的撞击声都让心脏骤停。浓烟的味道开始随风飘来,火光将窗纸映得忽明忽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喊杀声似乎渐渐集中向一个方向,然后,慢慢地、零星地低了下去。
但另一种声音开始响起——是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奔跑在东宫的青石路上,伴随着凶狠的呵斥和女人惊恐的哭叫声。那是胜利者在清剿战场,在搜捕残余。
我们的殿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砸响!
“开门!奉命搜查逆党!”
别冬惊恐地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示意她去开门。
门一开,几个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的士兵就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个面色凶狠的校尉。他们毫不客气地开始翻箱倒柜,刀刃劈开箱笼,扯烂帷幔,瓷器摆件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军爷!这是侧妃寝宫!你们……”别冬试图阻拦,被一个士兵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
那校尉的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狼藉的殿内,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怀好意:“姜侧妃?听说太子殿下颇为宠爱您啊。可知太子现下在何处?”
我挺直脊背,强迫自己直视他:“殿下行踪,岂是我等妇人可知。”
“哼,”校尉冷笑一声,“太子勾结边将,意图逼宫弑父,现已伏诛!侧妃若知情不报,可是同罪!”
楚穗……伏诛?我的心像是瞬间被撕裂,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不,不可能!那是楚穗!他怎么会……
但就在这绝望的顶点,我忽然瞥见那校尉眼底一闪而过的心虚和旁边士兵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们在诈我!若楚穗真的已死,他们绝不会是这般反应,早该肆无忌惮地冲上来绑人了!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支撑住我,我冷笑一声,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带着十足的轻蔑:“一派胡言!殿下乃陛下亲封监国太子,堂堂正正!尔等持械闯入东宫内眷寝宫,形同叛逆!究竟是谁意图不轨?!”
校尉没料到我会反唇相讥,一时噎住,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猛地拔刀出鞘半截,寒光逼人:“你找死!”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
“把刀收起来。”
那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冻结了殿内所有的动作。
校尉拔刀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骤变,慌忙收刀入鞘,带着手下转身跪地:“参见二皇子殿下!”
我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袖中的银簪。
二皇子楚怀缓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玄色铠甲,甲胄上沾着点点血污和烟尘,脸上带着一丝激战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志在必得的、压抑着兴奋的冷厉。他的目光先是扫过狼藉的殿内,然后像审视猎物一样落在我身上。
“退下。”他淡淡地对那校尉吩咐。
“殿下,这妇人……”校尉似乎有些不甘。
“我说,退下”
楚怀的声音依旧平淡,却透出一股寒意。
校尉不敢再多言,连忙带着人退了出去,并关上了殿门。
殿内只剩下我、别冬,和这位不速之客。别冬吓得缩在我身后,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楚怀一步步走近,铠甲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他停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上下打量着我,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早就听闻姜侧妃颜色好,性子更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难怪我那太子哥哥,对你多有偏爱。”
我强迫自己站稳,迎上他的目光,沉默不语。我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可能成为破绽。
“不必紧张,”他仿佛看穿了我的恐惧,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太子哥哥勾秦燕王,密谋兵变,证据确凿。如今燕王潜逃,太子……已被父皇下旨,圈禁宗人府待审。”
圈禁!不是伏诛!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但同时又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还活着!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本王奉父皇密旨,整肃宫闱,平定叛乱。”楚怀继续说道,他的目光像黏腻的蛇,滑过我的脸颊,“姜侧妃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如今这东宫,谁才是主子。若你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威逼,利诱,想要让我屈服,想要通过折辱太子的女人来满足他变态的胜利欲,或许还想套取什么他不知道的信息。
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我死死咬着舌尖,用疼痛维持清醒。
“二殿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冰冷,“妾身愚钝,只知奉陛下与太子殿下旨意。如今陛下养病,太子殿下既被圈禁,妾身唯求闭门思过,静待陛下圣裁。”
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不承认他那所谓的“父皇密旨”,我只认皇帝和太子。
楚怀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阴鸷起来:“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太子还能保得住你?还是指望那个不知死活的燕王能打回来?”
他猛地逼近一步,带着血腥气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告诉你,我的兵马已控住四门,京畿防务尽在我手!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高德胜那特有的、略显尖利的嗓音:“二殿下!二殿下!太子殿下有要事请您商议!”
楚怀的眉头狠狠皱起,显然极为不满被打断。他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充满了警告和未尽的威胁。
“看好她!”他对着门外冷喝一声,终究还是转身大步离去。
殿门再次合上。我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别冬及时扶住了我。我们两人都是浑身冷汗,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
“娘娘……他……他……”别冬语无伦次。
“他还没赢……”我喘着气,心脏狂跳,“下属找他……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燕王……或许是燕王……”
髙德胜刚才那一声,喊得时机太巧了!像是故意来解围的!这是不是意味着,楚穗虽然被圈禁,但他的人还在暗中活动?甚至……可能与外界还有联系?
这一夜,东宫无人入睡。
外面的骚动并未完全平息,时不时还有零星的奔跑声和呵斥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烟味。
第二天,我们依旧被关着。但送来饭食的换成了一个面生的老太监,他放下食盒时,手指极其快速地在食盒底层敲击了三长两短的一个节奏。
我和别冬对视一眼,心脏再次提起。这是巧合,还是……
别冬小心翼翼地去检查食盒,在米饭底下,发现了一小卷被油纸包着的纸条。
她的手抖得几乎打不开。我接过来,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楚穗的笔迹!我认得!
“勉力自保,待时。信高。”
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匆忙和艰难的情况下写就的。
勉力自保,待时。信高。
短短六个字,却像一道光,劈开了沉重的黑暗和绝望!他还活着!他在想办法!他让我相信髙德胜!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我死死攥着纸条,仿佛攥着救命稻草。别冬也看到了,捂着嘴无声地哭泣起来,这次是带着希望的眼泪。
我们将纸条就着烛火烧成灰烬,不留一点痕迹。
有了这丝希望,等待不再那么令人窒息。我们开始留意髙德胜可能通过送饭太监传递的任何细微信息。门口的守卫似乎换了一批人,虽然依旧冷漠,但那种凶狠的杀气淡了些许。
又过了两天,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野火般在东宫私下传开——燕王楚樾并未潜逃!他率领一支精锐轻骑,突破了二皇子的防线,竟然一路杀回了京畿,并且打出“清君侧,靖国难”的旗号,声称齐贵妃与二皇子毒害皇帝,构陷太子,号召各地兵马勤王!
消息真真假假,但足以让原本看似铁板一块的二皇子阵营产生了剧烈的震动。东宫内的守卫明显变得更加紧张,气氛再次绷紧。
楚怀再未亲自来找我,但听说他的脾气变得极其暴躁,前朝传来了好几次他怒斥甚至鞭打臣下的消息。
僵持,拉锯。时间在令人焦灼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
直到第十日清晨,一阵无比熟悉、却许久未闻的钟声,沉重地、一声接一声地,从紫宸殿的方向传来。
整整二十七响。
国丧。
皇帝……驾崩了。
钟声哀鸣,响彻皇城每一个角落。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所有宫人皆跪伏在地。
我和别冬也跪在冰冷的殿内,心中一片茫然。那个至高无上的帝王,就这样在权力的漩涡中,悄无声息地崩逝了。
皇帝的死,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最后一道枷锁。
钟声尚未完全停歇,东宫外突然爆发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混乱的厮杀声!这一次,声音不再局限于宫门,而是全面爆发,仿佛无处不在!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就在我们宫墙之外,有军队在激烈地碰撞、砍杀!
“杀!诛逆贼!迎太子殿下!”
“保护二殿下!格杀勿论!”
不同的口号声混杂在一起,伴随着垂死的哀嚎和兵刃砍入骨肉的可怕闷响。
我们蜷缩着,不知道外面是谁和谁在打,谁占了上风。每一次脚步声靠近殿门都让我们心惊肉跳。
突然,殿门被人从外面疯狂地撞击!
“开门!快开门!”是楚怀的声音!充满了惊惶和暴怒!
他还没死!他还想闯进来!是想拿我当人质吗?!
我和别冬惊恐地后退,别冬甚至举起了那支银簪。
就在殿门快要被撞开的时候,另一波更加迅猛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逆贼楚怀在此!休要走脱!”
“保护侧妃!”
是髙德胜的声音!还有无数士兵的怒吼!
门外瞬间爆发了激烈的短兵相接!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几乎就隔着一扇门板!温热的液体甚至喷溅到了窗纸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猩红斑点!
混乱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很快,外面的打斗声停了下来。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然后,殿门被轻轻推开。
髙德胜站在门口,他的一只胳膊受了伤,用布条草草包扎着,还在渗血。他脸上混合着疲惫、悲痛和一丝如释重负。
他的目光越过满地狼藉,看向我,声音沙哑而沉重:
“侧妃,逆贼楚杭已伏诛。齐贵妃……悬梁自尽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最后一句:
“国不可一日无君。百官……请太子殿下灵前即位。”
插入书签